古希腊神话里,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个蓄须男子。他是葡萄酒之神,也是狂欢之神。到了临安山中,我却说,酒神好像是个老太太。白发森然的短发老太太,却是声音响亮,做什么都干脆利落。举一把刀,上山砍竹。擎一把锄,低头撅笋。
她和狂欢没有什么关系。她和太阳有关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太阳落下来,窗子后的土灶台将炊火化成一缕缕烟,炊烟袅袅,被晚风送出山谷。半小时,三两盘小菜上桌——今春的马兰头,新出的春笋,年冬自家腌制的咸肉。一桌鲜,两盅酒。对面坐着老太太家的老先生。你一杯,我一杯。
一顿喝多少?
她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顿顿五两。
和先生谁喝得多?
老先生得意开口,当然是我多。
两人已喝到微醺,老太太面色不变,老先生已满脸通红,如山中晚霞掉落。
日日如此。两口子,坐着一张八仙桌,对着门外青山,等待夜幕降落。酒香得很,番薯酒、红枣酒、玉米酒,再珍贵一点的,是金刚刺酒。老太太最爱喝红枣酒。说不出长篇累牍,只觉喝起来什么都妥帖。
旧式八仙桌,红色的,喜气,对着敞开的大门,两个“小人儿”,对坐一边,框成一幅小小年画。
老屋子,一幢白色一层大房子,厅堂宽敞洁净,一头是灶,一头是夕阳窜进来的光。年画里,老太太对老爷子一举杯:喝!
我问老太太,几岁喝的酒。
她一惊,哪里还记得?
祖祖辈辈都喝酒。筷子蘸一蘸,勺子舔一舔。能喝上几盅时,一定是个上好的日子,生辰、婚宴。在自己的婚礼上,喜不胜收,已然醉了去,如春日柳枝摇曳生姿。对酒的喜爱,悄然漫长,幸好,日子越来越好,酒多了,欢乐也多了。
老太太笑呵呵,说,老头子不爱说话爱生气呀!
家里穷的日子,什么都拮据。还好有酒,有了酒,什么都落于杯中,恩爱、龃龉、恼怒、生气、喜悦,酒杯一碰,什么都如梦里。酒落了胃,老爷子心下活泛了,那一点性情上的纠结,被酒的流动疏通得无影无踪。
但醉不得,孩子呱呱坠地,上山下地,一家子的伙食要张罗,便往酒中添水,甘甜的天目水。慢慢嘬。
所以,只好五两。五两是酒量,也是夫妻俩生活的刻度。
醉过吗?当然醉过,还是姑娘的时候,无牵无挂。
九狮的夜色落下来了,把一切变暗,又把一切变成黑白。夜把时间凝滞了,只有酒香还涌动着,涌动的酒,流过喉头,流进胃,就这样,两口子旧日乌发双双,不知不觉已流到白头。
临安的山,藏着酒。
深秋时,已来过临安山中看酒,酒被封在酒坛子中,要把头低低伏下去,猛吸一口。同伴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对,是猛狮。这个家家户户酿酒的地方,叫作九狮。九狮有酿酒的祖师爷,自远古来,不可考证。
最早的九狮人在此安顿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在每年十一月开始酿酒。那时候,乘着酒香,去看几株百年银杏,看金黄铺一地。捡拾一片,小扇般的银杏叶也泛起酒香。
什么都染了酒香,高山、大树、竹林、衣袂,甚至发丝、眼睛。你眨眨眼,如果此时落泪,那么眼泪会染上酒香吗?另一个人驳斥,喝了酒,为什么还要落泪?第三人反对,正是喝了酒才好落泪。人生靠酒说真话,落真的泪。你落过吗?对方讪笑。谁没有落过。
路旁一只大白狗倒在水泥地上睡得正香,我们看看主人,主人介绍说,它叫饭桶。饭桶醉了吗?主人说,吃了一大把酒糟。猪吃酒糟吗?大约也吃。饭桶听见人的絮语,睁了睁眼,又睡了过去。
吃醉了酒的九狮,把一切都变得温柔。
九狮不仅酒多,竹林也多。竹枝摇曳的影子落在堆叠的酒坛上,如风在笑。影子好像也醉了。竹叶的影子,闪烁起,如时间的碎片般明亮。这是九狮一个深秋的午后。
竹林里,藏在米糠下待出的春笋在悄悄观望。当地人用米糠覆土,春笋误以为早春到来,懒洋洋冒出尖儿,哪知道外头一片天寒地冻,只好被人采了去。这就是临安春笋的春鲜。春笋煮咸肉,用以佐酒。酒才是九狮人的主食。
春寒仍料峭,山顶铺一层薄雪。山下升起炭火,一口鲜,一口烈,一份真滋味,一份真性情。
两个高大的九狮男人,带我们去寻找天目山泉。他们说,九狮酿酒的灵魂,是从那高山上跑下来的。
据说九狮人的祖先,从那高山上挑下天目泉水来酿酒。现在人们蓄起水池,山泉细流聚成湖泊。湖水引至山下酒坊,九狮人几乎不为了山泉再上山。
我们的两个领路人也如此。他们走在我们的前头,上了一片竹山。只听他俩交头接耳。
好像这里有个泉眼。多少年前?大约十几年前。我记得。我也记得。
两个中年人,在寻找他们少年玩乐的时光。
但是,只闻水声,不见水影。山泉匿于地表。深秋时节,枯水期,山泉水少了。山大约也变了不少,两个九狮少年如醉了酒一般,左右逡巡,用鞋子拨弄着半身人高的野草。野草下,一片平地。倒有野猪的脚印,肥厚的痕迹,嵌入大地,是雨天落下的。还有翻开的土,黄色的,是野猪用尖嘴拱出来的,他们兴奋起来,转过头来告诉我,撬竹笋吃呢!
只好一路追到源头。进入一条水杉高耸的上山路。九狮男人们长手长脚,径直走在前头。这一方山,他们一定走得熟识极了。我们跟在后头小跑,东倒西歪。
高大的他们在一个水池边停住了。这是他们要带我看的泉眼。泉眼已被水泥覆住,底下水流哗哗作响。其中一人用手指轻扣面板,你要捉的酒魂,在里头呢!
他们不愿再走了。
我们兀自往上走,进入天目山景区。阳光从前方打过来,围裹在门洞上的藤蔓、枝叶成为半透明。穿过密林的光也如酒,令人迷迷瞪瞪。穿过去,落叶经年累月堆叠,脚下松软。近黄昏的光线洒入枝丫间,如一盏温柔的灯。
天目山黄昏扑了过来。
山泉藏得更深了,但你能感受到它们的脉搏。在黄昏的枯叶间,俯拾三颗野生栗子,圆鼓鼓的,油光可鉴。身后九狮男人跟上来说,是种麻栗子,不可食用。
我们越过一幢爬上了苔痕的老旧白房子。那是护林员的房子。房子顶上,几丝烟雾飘荡出来。护林员也许在屋中做饭。一条凶恶的狗拖着链子出来了。它狂吠,我们蹑手蹑脚,绕过屋子后的菜地,向后山爬上去。
并没有路。人烟稀少的深山,山溪是唯一鲜明的路,它是泉水的路。但泉水今日不在路上。它不显现,只是偶尔露出声响。咕咚咕咚,潜在深处。偶尔又沉寂了,只剩我们攀缘山溪的呼吸声。
叶子、果子还在跌落,生灵偶然路过,留下羽毛、脚印。你俯下身去,试图找到一点泉水的踪迹,有青苔,干枯的青苔,裹满山石,薄薄一层。你闭上眼,想象冷冽山泉奔涌而下的春日,石上青苔猛然醒来,它们吞咽山泉,如山中之人吞饮烈酒。春醒了。山中一切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