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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空间里,年轻人喝着咖啡探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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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沃佳 2024-04-03 14:58
摘要:探讨死亡,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教育”。

在上海,有一家窄小的殡葬服务公司门店,名为“摆渡人”。每周3天,素不相识的宾客聚在店里,讨论与“死亡”有关的话题。有人是汶川大地震的亲历者,有人从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有人从印度“药神”那里购买仿制药,试图挽留病重的母亲……

谈起举办“死亡讨论会”的初衷,殡葬服务公司负责人孙林光说,面对至亲的离世,鲜少有人能豁达离去。他承办过形形色色的殡葬仪式,发现“我的客户把事情办好之后,可能想找人说说这个事情”。因此,孙林光想要提供一个供逝者家属抒发情绪、分享对“死亡”的观点的空间。这个想法,从萌芽到实现花了四五年。

参加“死亡讨论会”时,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豁达,有人悲恸。在探讨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时,参与者直面“死亡”带来的震撼,分享自己对于生命的全新看法。探讨死亡,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教育”。

参与“死亡讨论会”需要预约,每日限7人,但孙林光并未拒绝其他宾客的加入。当日,狭小的店铺里人满为患。

与死亡擦肩时

对于纪文而言,与“死亡”擦身的感受略显模糊。

2008年发生“5·12汶川地震”时,纪文才五年级。在她记忆中,8.0级的大地震持续了近两三分钟。“当时下午两三点,我刚睡完午觉出来,看到俩女生在门外跳橡皮筋,地面开始抖动。我当时在想,现在女生咋那么胖,跳得地板都震了。”

纪文这样想着,便回到了教室。她对这场地震有些后知后觉。直到震感变强,课桌里的书本掉了一地,她依旧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由于身子站不住,纪文只好抠着教室的门窗。后来,老师组织同学下楼,在操场上站定,通知“现在等各个同学的家长来接”。纪文却想,“我爸妈在上班,怎么可能来接我。”

地震将纪文推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但在那个当下,年幼的纪文站在天灾面前,无法想象世上有高于上班的事情。

遭遇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后,亲情的纽带激励着纪文和她的家人努力求生。比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怖经历,或是“可乐男孩”等令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纪文认为,自己的经历并没有太多戏剧化的情节,而是充斥着各种平凡的回忆。她笑道,“人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上去拿存折。我当时就怕我妈出事,不让她上楼去拿。她说,这事儿一定要去做,但我不想让你去做。”

拿到存折后,纪文一家继续逃生。因为没地方住,他们东跑西跑,有时睡在车里,有时又得去农村。终于,纪文的父亲崩溃了。他对纪文说,“我不想跑了,我真的太累了。”纪文在客厅里哭了出来,求着父亲一起逃难。“我爸最后心软了。他什么都不怕了,他可以不跑,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觉得担心。”

对纪文而言,“死亡”最大的价值,在于让她注意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了“关系”的复杂性。她认为,如果情侣要约会,就该去医院,那里是最能让人感觉到个体间关系是否真挚的地方。“有一句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很多人会说‘你怎么不孝顺啊’。但可能真正看护家人的时候,有很多我想不到的状况,我也没资格说人家不孝顺。”

“死亡讨论会”现场提供的茶点。

汤绮也曾从意外事件中死里逃生。初高中时,她去泰国旅游,前脚刚离开,商场里就发生了爆炸。“当时觉得很幸运,逃过一劫。我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在现场该怎么办。也许我会把自己藏得很好吧。”

这次经历并没有让汤绮真正意识到“死亡”的重量。直到高中时,多名同学因为车祸或是抑郁症意外离世,看到他们悲痛异常的父母,她才开始后怕。“身边的人出现在了新闻上,让我觉得我得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然我的爸爸妈妈也会那么难过。”

与汤绮不同,章灵韵自小学起,就开始逃避“死亡”。在“摆渡人”殡仪馆里,章灵韵告诉所有人,“我很怕死。每年从(老家)贵州飞到上海(读书),我就觉得这次一定坠机,我就开始回想这一生有没有价值?墓志铭怎么写?”

章灵韵“一想到‘死了该怎么办’,想到世界上没有我、也没有我的家人了,就觉得心脏骤停。”她回忆,自己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有一次回家时,发现客厅里有块布,盖着一口棺材。一问之下,得知是父母给爷爷奶奶提前准备的。章灵韵“完全接受不了,一直哭,吵着要把它砸了。”尽管章灵韵会用“轮回转世”来安慰自己,却还是无法忽视“生离死别”带给她的震颤。

章灵韵记得,之前有个很火的话题,说“孩子高考时候家人死了,该不该告诉他”。不少网友在评论区发表观点,认为“在高考那么重要的阶段,不该把亲人的死讯告诉孩子,影响他学习”。章灵韵对此愤愤不平,她认为,“高考的时候,如果家人死了,父母没告诉我,我肯定非常生气。高考和自己的家人完全不能比!”

此时,站在店门外的工作人员李晓楠推开了门。她与章灵韵的想法产生了共鸣。李晓楠至今无法忘记,自己准备高考时,家人向她隐瞒了姨妈的死讯。“抚养我的姨妈去世的时候,葬礼我都没参加。她从查出胃癌到去世只有40多天,一直都没人告诉我。”

直到某天,大姨的小孙女对李晓楠说,“我奶奶走了,你不知道吗?”李晓楠以为是孩子开玩笑,便也没放在心上。孩子回家后,兴许是被大人嘱咐了什么,第二天又对李晓楠说,“小姑,我昨天逗你玩的,奶奶没有死”。孩子这样一说,李晓楠才知道,大姨肯定去世了。

“这件事给我很大的伤害,我不知道这个人去哪儿了。哪怕我后来看到她的墓地、墓碑,依然无法接受这件事。”后来,李晓楠每次在人群中看到有某个人的身影很像大姨,就会跑过去看看。“我总觉得我没见过她临终的样子,只是你们告诉我人没了,但我没看到。”

李晓楠说,或许恰恰是为了弥补“未能与亲人临终告别”的遗憾,她才投身殡葬事业,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仪式中,修补那场自己曾缺席的诀别。

在“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这样的告别仪式重复了2万多次。

“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门店的“讨论会”活动预计延续到清明节结束。此后,活动暂停,直至主办方找到更适合举办“讨论会”的活动空间。

“向死而生”的生命教育

对“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负责人孙林光而言,这份与逝者打交道的工作,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孙林光说,自己本是一个悲观的人,以为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但我工作这段时间,遇到的很多人、很多家庭,都让我见证了人性的光辉。”孙林光的文件夹里收藏着“客户们”的葬礼影像,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名罹患癌症的年轻女人。她在家中录制“生前告别”视频,留下给丈夫、父母的遗言,劝家人面对自己的死亡时“不要难过太久”。

孙林光踏入殡葬行业前,是从事旅游业。2020年,疫情冲击下的旅游业走向萧条。为了维持生计,孙林光不得不寻找新的工作。当时,家中的奶奶离开了人世,孙林光有好一阵子郁郁寡欢。也是在那时,他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到离死亡近的地方看看”。至今,他见证的“死亡”不计其数,这些经历对他产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自从孙林光做了殡葬的行当,他与家人的关系变得很好。他经常给父母打电话,亦更加珍惜家人的生命。孙林光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老人身体不好的时候,他总梦见掉牙。“在我们东北,有个说法是,梦见掉牙亲人就会离世。我确实有一颗蛀牙,它就成为了我心里的一颗疙瘩。”其实,蛀牙是可以治疗的,但孙林光还是去医院把牙齿拔了。他说,“我不想再梦见这颗牙掉了。”

吴秀莉年事已高,一头短发斑白。她已经经历了母亲的离世。在她看来,“母亲在短时间内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

吴秀莉的母亲生前患有某种罕见的间质瘤,难以治疗,即便割掉也会重新长出来。医生对吴秀莉说,如果要治疗她母亲的间质瘤,“就像要在腹部装个拉链,随时可以开取。”

作为替代方案,医院开出特效药“格列卫”来控制病情。但服用“格列卫”要3万元一个月,吴秀莉的母亲不想把一生积蓄都用在终究挽回不了生命的“高价治疗”上,于是,选择了4000元一个月的格列卫仿制药。

“你们看过《我不是药神》吗?我母亲的药哪来的?就是印度‘药神’卖给她的(格列卫仿制药)。”吴秀莉说,母亲吃仿制药一直吃到“药神”被抓,他老婆来送。后来,“药神”的老婆也不敢送了,吴秀莉的母亲就断药了,断药不久,间质瘤又复发了。

由于当时在国外,吴秀莉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这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打击是蛮大的。”但吴秀莉回想起,母亲生命的最后6年一直在病痛中度过。因此,她对母亲的死并不遗憾。

吴秀莉不惧怕“死亡”,不介怀家人的离去,她更在意临终之人对于生命是否享有主动权。

今年年初,吴秀莉为家里的老人找了一间安宁病房。“老人九十多岁,风瘫,又有肺积水等各种疾病。医生说老人只有10天的生命了,结果住到现在快3个月了。”老人意识模糊,身体无法自由活动,甚至不认识前来探望的亲属。

看着病房中的老人,吴秀莉意识到,“很多人单纯追求‘长寿’,其实很没有道理。”她回忆,这名形容枯槁的老病人,本来是医学院的老师,曾经告诉家人“如果我生病,不要插任何管子”。但他进医院时吃不了东西,咽口水都会呛。于是,医生还是给他插了胃管、接了氧气。根据吴秀莉的说法,老人的家属打了个擦边球,称“胃管不属于医疗管子”。可是,躺在床上的老人一直要把管子拔出来。为了防止他拔出来,院方只能把他的手绑住。

吴秀莉说,“我一直在想,这样活着有意义吗?我们应不应该把他的手绑住?”

“延长寿命”有时是一件痛苦的事。孙林光组织过一场追悼会,逝者经历了插管、手术等各种治疗。根据逝者女儿说法,“该吃的苦都吃了,人也没救回来。”在遗体告别时,由于长期插管,逝者的嘴边有非常明显的血痕。孙林光说,“这样一种遗容不适合做告别,会让来宾觉得恐怖。我们当时临时找了一个黑色的口罩,给老人戴上。”

见证临终者如此痛苦的生命历程后,吴秀莉如今更在意生命的质量。她坚信,“体面的生命”应当身体健康,可以自由活动,能够思想,能够感受到快乐。纪文想到自己读《最好的告别》时,书里写,一个人老去后,可以独立上厕所就是最珍贵的事情。“你上厕所如果还需要求一个人,让他照顾你,帮你脱衣服、穿衣服,不是更难受么?”纪文说,她由衷地希望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可以不那么痛苦地“延长寿命”。

在重温“死亡”的过程中,参与者也在探讨如何生活,思考生命的价值。在孙林光看来,“死亡是世界上唯一公平的事情”,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的共同命题。

殡仪馆内,前来参加“讨论会”的客人在留言板上留言。

然而,很多时候,“死亡”是东亚文化中的禁忌话题。参加讨论会的胡成宇偶尔会思考,人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但父母总会告诉他,“你最好不要想,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孙林光表示,“很多人觉得我们做殡葬的离死亡很近,不吉利。”这也给殡葬业的日常工作带来不少阻碍。比如说,“摆渡人”总部设置在写字楼内,写字楼不允许殡葬公司挂招牌。同时,逝者家属偶尔会举着遗像出入,总部也因此遭到多次投诉。

近几年,《入殓师》《非正常死亡》等影片广泛传播,人们越来越多地看到以温暖形象出现的殡葬行业工作者,对于“死亡”的忌讳也有所淡化。孙林光最直观的感受是,“死亡这个话题并非完全不能在公共场合谈论,这是社会的进步。”因此,他也希望搭建一个“让大家讨论‘死亡’的空间,不管是个酒馆,还是咖啡馆”。

清明节将至,“摆渡人”计划组织“给已故亲人写信”的活动。李晓楠说,“告别仪式可以是多样化的。我们鼓励家属在祭祀的时候,写一封信(给自己的亲人)。写信的过程,也是对自身经历的梳理,对自己情绪的宣泄。”谈起这项活动时,李晓楠总会想起陆游诗中的“家祭无忘告乃翁”。

应受访者要求,文内除孙林光外,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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