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么多事，你拿不拿工资？”听到记者问“工资”时，李居海两眼一瞪，语气有些急：“哪有什么工资？俺一分钱不拿，自己还垫钱呢！”

李居海是七堡八堡村足球协会会长。这两个村位于江苏徐州市沛县鹿楼镇，从徐州东站下高铁后，还要乘一个半小时大巴到沛县，再转乘出租车才能到达。

这么“犄角旮旯”的偏僻地方，民间足球赛却办得热火朝天。今年春节期间，八堡村的足球场上，举办了一场持续7天的“村界杯”足球赛，山东、河南、安徽等5个省市的46支足球队，来到这里，踢了23场比赛，每天到现场看球的观众都达上万人。在社交媒体上，许多关于“村界杯”的小视频也火出圈，甚至有网友调侃：“以后世界杯让他们上吧。”

春节期间热闹的球场。采访对象 供图

除了沛县政府的支持外，具体组织、筹办球赛的机构便是七堡八堡村足球协会。春节期间，会长李居海忙得脚不着地，他提起“村界杯”时非常自豪：“协会就四五个人，大家都不拿报酬，就把这个比赛组织起来了。”

不过李居海也有觉得委屈的时候。大年初三那天，赛事正酣，他却在球场边无意中听到有人议论：“做这么多事，协会拿了多少钱？”一听这话，50岁的李居海当场洒下热泪。

不拿报酬，图什么呢？“因为热爱足球啊！再说这里是老家，乡里乡亲都喜欢看球，总要有人‘出头’来做这件事吧，擦干眼泪继续干！”李居海再次眼眶泛红。 

李居海在球场边。李欣欣 摄

燃起来的乡村足球 

3月2日下午2点，协会组织了一场周末友谊赛。令人意外的是，上午9点不到，就陆续有村民开着车、骑着电瓶车或三轮车到球场外等候。

77岁的张兆华自带小板凳，骑电瓶车赶了30公里路，9点就来到球场，听说比赛还有5个小时才开始，他慢悠悠地锁上电瓶车，说：“那我就等一等。”

村民张兆华带着小板凳，早早地来球场等比赛。李欣欣 摄

到下午1点多，球场两侧的看台上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或坐在三轮电动车上、或坐在小板凳上等待比赛开始，现场起码有好几百人。

风很大，但丝毫不影响现场村民看球的热情。在整个比赛过程中，村民们神情专注投入，一旦有射门机会，大家就会齐齐欢呼；如果球没进，场上立马响起一片扼腕叹息声。“越位了！”一位70多岁、穿着花棉袄的农村阿姨大吼一声。

李居海在场外忙着和球队的“板凳”球员聊天，不时跑到看台边，和当天来的村民志愿者叮嘱几句，比赛结束后，他依旧跑来跑去，查看现场卫生、收起角旗。

当然，和春节期间的足球赛相比，这些都只是“小场面”。

今年过年，像开“英雄大会”般，从各地来了46支队伍打比赛，每场比赛都是人山人海，整个看台区被挤得水泄不通。小贩穿梭其中，还有舞龙舞狮、赶毛驴、跑旱船、踩高跷等民俗表演，好不热闹。

春节期间的部分球队合影。采访对象 供图

大年初一早上6点，徐州女足队的领队张玉开车从家里出发，赶赴八堡村球场，参加当天下午的比赛。张玉今年38岁，她说，为参加这次比赛，她提前半个月召集了26个小姐妹，“多年前我们一起在体校训练、一起打比赛，现在90%的姐妹都当妈妈了，但大家都想借这次机会聚在一起，再感受一次对足球的热情”。

虽然有政府的大力支持，但作为组织方，具体环节和细节一个都不能落下。过年7天，李居海和协会其他人天天忙得脚不着地，电话铃声几乎没有间断过。

比赛结束后，李居海声音沙哑、嘴巴上火，在家里躺了整整两天，家门都没出过。

全员爱球的村子

在李居海的印象中，七堡八堡村浓郁的足球氛围由来已久。“在20世纪80年代，为了到县城去看足球比赛，两个村所有的拖拉机都出动了，村民都去了，挤不上拖拉机车斗的，干脆就跑过去。”

75岁的村民翟居义也是足球爱好者，在原八堡中学当体育老师时，他为了教孩子们踢球，20世纪70年代，专门向原徐州师范学院的老师陈燕飞求教，学习足球技战术运用。在他的培养下，两个村里，曾被选拔去江苏省少体校训练足球的孩子，起码有十几个。

翟居义今年75岁了，还在为“村界杯”出力。李欣欣 摄

李居海就是其中之一，1985年，他被选拔进了沛县少体校。1年后，他又被选拔到江苏省少体校，代表江苏参加过全国青少年足球赛。直到1991年他回到八堡村，因为忙于生意，才中断了踢球这件事。

像李居海这样热爱足球的村民，在七堡八堡村还有很多，八堡村的村支书刘健也很喜欢足球，他的妻子小时候还参加过女子足球队。

20世纪90年代，很多村民开始做生意，或者去外地打工，农闲时用来踢球的打麦场也消失了。足球氛围越来越淡，村际的足球赛也停了。不过村民们内心热爱足球的火苗并没有熄灭。

2019年，球赛重启的机会来了。当时国家对八堡村的采煤塌陷区进行就地迁居，让村民们住上整齐划一的楼房，并且对老村庄旧址进行填埋复垦，其中有一块庄稼地闲置下来，翟居义等一批年纪大的村民便呼吁，希望这片地能改建为足球场。

村民的呼声很高，在政府的支持下，一块相对标准的足球场在这里落地了。

一开始村里爱踢球的村民们组成“老年队”和“青年队”，自发在球场约球，没有形成规模。到了2022年底，卡塔尔世界杯唤起村民们对足球的热情，尤其年纪较大的村民们，无论男女，小时候几乎都踢过球，也都看过村里的球赛。这一次，村民们不满足于在手机上看世界杯，他们更希望像小时候那样，在自己村里现场看球。

“咱们村子里凡是年纪大的，谁不喜欢足球啊？现在大家的激情重新燃起来了。”八堡村的村支书刘健说，村民看球的需求和呼声非常高，包括附近村子也有不少球迷，只要球场上有比赛，大家就通过微信互相转告，根本不需要宣传。

3月2日这天，球场边看球的气氛十分热烈。李欣欣 摄

2023年春节的前夕，作为“老年队”的主力之一，李居海的电话响个不停，各地的业余球队，还有其他村踢球的朋友都打电话来，要在过年时约球。

从正月初一到初八，十几支队伍来到球场踢比赛，每天来看球的人有好几千。借着世界杯刚落幕不久的余热，村民们为球场的民间比赛取名叫“村界杯”。

成立足球协会

2023年春节的这场“村界杯”，形式比较“野生”。球队来踢球、村民来看球，都是自发的。为了让“村界杯”有更大影响力，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村里在去年4月成立了七堡八堡村足球协会。

“要选出一个人来当协会会长，最重要的前提是，这个人对家乡的事，是真心。”刘健说，在村民的推选下，李居海被推了出来，再加上1个秘书长、4个副会长，注册登记后，协会就这样办起来了。

其实村里请李居海来担任会长这个“要职”，还有另一层原因：李居海的经济实力在村里算是很不错的，通俗来讲就是“不差钱”。这是做会长的必要条件之一——为协会做事，没有工资拿。

这些年，李居海做过很多生意。20世纪90年代，他就把家乡的水果贩到上海的十六铺市场、苏州的南门市场，一做就是十几年。后来他又开过运输公司，还做过聚丙烯塑料的生意，前几年他在八堡村建了4栋厂房，租给浙江人开厂。

生意做得小有成绩，但李居海总觉得少了点成就感。这次被推选为村里的足球协会会长，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毕竟是自己的老家，能为家乡做点事。”

去年，“村界杯”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尤其在社交媒体上，不少“村界杯”相关的小视频点赞量都在1万以上，评论量上千的也不少。名气大了，关注的人多了，连赞助商都来了。记者在球场上看到，春节期间铺在球场四面的几十块赞助商广告牌依然还在，有银行、水果经销商、国产运动品牌等，赞助单位五花八门。

“牌子虽然多，但其实多数都是给3000元—5000元的，多的也有1万元以上的，但还有一半其实没拿钱，特别是一些国货品牌没给赞助，也‘上’广告牌了，支持国货嘛。”李居海说到这里，特意解释，所有赞助费用于比赛期间的各项开支，协会成员不拿工资。

但闲言碎语依然有。李居海和协会其他人多次听到类似的话：“你们是缺钱吗？想着挣钱呢？”“你们通过这个，能挣多少钱？”

“我连自己的生意基本都放弃了，全身心投入‘村界杯’里。”李居海说，每次听到质疑声，他心里都十分难受，自己为家乡的事情付出，他很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和理解。

球赛之外

好在，闲言碎语总归是少数。更多的时候，李居海和协会成员们感受到的，是来自各方的支持和认可。春节期间，每一场比赛看台上都爆满，临时设置的停车场根本不够用，许多人不得不将车辆停放在马路边。

村民们看球的热情把寒冷的天气变得“火热”，有老大爷挂着盐水瓶来现场观赛，还有老大娘带着盲人老伴来“听球”。

球场边人声鼎沸。 采访对象 供图

“村界杯”火了，不少村民感到很自豪，也自愿出力。春节期间，每天都有村民主动担任志愿者，在现场帮忙协调停车、打扫卫生等。

沛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也在全力支持“村界杯”，副局长王志永春节期间都在现场支援，嘴也起泡了，喉咙也发炎了，“天天喝消炎药水撑着”。

至于从各地赶来参赛的球队，他们宁愿忍受路上的奔波、放弃家门口的球场，也要到八堡村来踢比赛，徐州女足的张玉说：“因为现场气氛太好了，想感受一下。”很多球队临走时，会跟李居海说：“只要你们有比赛，我们一定来。”

村民的热情、政府的支持、球队的信任，还有社交媒体上网友雪片般的好评，正能量的反馈越来越多，这让李居海他们感觉“累得值了”。

至于以后会不会将赞助费拿出一些，给协会成员一定补贴，李居海说，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人提出过。“等以后有人提出来再说吧，现在大家都没想过钱的事。”

场地升级了、比赛火了、氛围到位了，新的挑战是，怎样让“村界杯”能够持续地获得关注。

村民们看球十分投入。李欣欣 摄

为此，去年沛县文体局专门去贵州“村超”做了一次考察，王志永回来后很感慨：“‘村超’其实只是一个媒介，他们通过足球比赛，展现丰富的民族文化、带动旅游产业。而‘村界杯’的特色是农民足球赛，大多数观众、球队队员都是农民，比赛扎根于农民。”王志永认为，“村界杯”要保持好口碑，今后还是要坚持自己的特色。一趟“村超”之行，沛县文体局也学到很多比赛之外的经验。

新举措即将落地。今年4月，“村界杯”将和梨花节同时举办，来看球的农民和游客都能顺便欣赏上百亩的梨花地。另外在比赛期间，还会举行民间演唱会。不但如此，现场将搭建一个大型烧烤摊，让人们感受到徐州“烧烤文化”。通过多样化的休闲配套，来丰富人们的现场体验感。

除了为比赛奔波，李居海其实还有一份“私心”：“组织赛事的初衷，是为了满足村民看球的需求。但往深里想，我们更希望村里这么好的足球氛围，能得到政府部门更多的关注，然后支持我们村办一个足球特色学校，把对足球的这份热爱传承下去。”

说到“办足球小学”的梦想，李居海有些激动，“假如10年后，村里出了一批有用的孩子，那我们也很光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