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话剧《雷雨》正演到高潮——周冲成全了四凤，祝福她和周萍，蘩漪冲出来，指着儿子大骂：“你个胆小鬼，你不配当我的儿子！我要是你，我就砸了她、烧了她、杀了她”……灯光闪烁，伴着雷声轰鸣，家族的秘密、身世的谜团，一切都在这个雨夜爆发。

演出结束，8位演员上台谢幕，认认真真鞠了三次躬。表演精彩，但“演员”们张开手，却各有其罪：诈骗、贩毒、甚至杀害丈夫……民警依次向记者介绍她们所判的罪名；是的，这个舞台不在剧院，而在上海市女子监狱里。这些演员脱下戏服，都要换回灰白的囚服。

“三八”妇女节前夕，女子监狱第十一届母亲文化节拉开帷幕。今年，监狱创新开展“高雅艺术进大墙”活动，在原有艺术矫治剧目的基础上，排演了8个世界经典剧目片段，除了《雷雨》，还有《音乐之声》《麦克白》《项链》等剧作。

雷雨之中

舞台上的蘩漪，身着旗袍，妆发华丽，很引人注目。“她逾越了道德底线，言行举止都有些癫狂。但我一次次读她的故事，竟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我也疯狂到令人害怕，忘记了道德，忘记了法律，忘记了一切。”饰演者王婷（化名）说，从舞台上下来，换上囚服后，她没有了蘩漪阴鸷的表情，声音很和缓。

话剧《雷雨》的排练现场（均 刘雪妍 摄）

王婷的生活从小顺风顺水，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又去了名校留学。毕业后，她留在国外经营一家整形美容院，收入尚可，不仅赡养父母，还负担起了小她5岁的弟弟。“那时候，我只知道往家里汇钱，弟弟只要开口，无论多少我都会满足。”王婷说，随着弟弟要的金额越来越大，她为了多赚钱，在经营上动了歪脑筋，因合同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

“每次排练《雷雨》，雷声一响起，我都觉得是在敲打我，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欠下孽债，是会遭到上天惩罚的。”王婷说，戏剧会落幕，但蘩漪的结局不会是自己的结局，因为除了家人的守候，自己也没有被社会放弃，在监狱里还能参演戏剧，可以在文化改造中更积极地迎接明天。“我现在只想过最普通的生活，以后开一家小面馆，好好侍候父母。”

“艺术之美，在于能用丰富的形式让人沉浸其中，达到心灵和情感的融合。”民警蔡梦娜说。她曾是一名艺术体操运动员，曾在2006年全国艺术体操锦标赛中获得团体冠军。退役后，蔡梦娜来到女监工作，用自己的艺术特长，给犯人编排舞蹈。

虽然平时要加班排歌曲、练动作，有时演出前两天还可能改队形，增加了很多额外工作。但站在舞台上，看到演员和观众都沉浸其中，她也百感交集。“虽然她们都是服刑人员，但是通过真诚地表演，激发出了内心的情愫，也得到了自我实现。”蔡梦娜说，每次演出完，服刑人员的思想汇报都比以往写得动情，“她们是真的有很多话要说。”

“演员”在台下戴耳麦（刘雪妍 摄）

“我现在懂了，不是只有衣锦还乡才是孝顺。即使我只是舞台上的背景板，家人也不会嫌弃我。”服刑人员茵茵（化名）说。在《雷雨》中，她饰演一位仆人，台词、戏份不多，是在一幕幕场景转换中很容易被忽视的小配角。

但以前的茵茵肯定不会甘做这样的“绿叶”，那时她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茵茵从小被收养，养父母后来有了亲生儿子，总有人说，“你爸妈有了亲生孩子就不要你了。”即便养父母对她亲近依旧，她却忍不住纠结血缘问题，担心终有一日自己会被抛弃。于是她偏执地认为，“只要我财源滚滚，父母就离不开我”，为此她早早辍学，寻找暴富之路。很快，茵茵就沾染上了毒品，并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以贩养吸之路，直至因犯运输毒品罪被判处死缓，进入女子监狱服刑。

家人的不离不弃，监狱民警的教导，以及在舞台上的思考，让茵茵明白，过去那个沉沦名利场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踏踏实实演好小角色也有意义。

艺术之声

2001年，上海市女子监狱新玉兰演出队正式成立，2006年被上海市监狱局批准成立“新玉兰艺术团”，设置了基本功、声乐、语言、舞蹈四个内容板块。她们演出的大多数歌曲与故事都取材于监狱生活，不仅主演全是服刑人员，舞美也都由服刑人员设计。

“这是我们第一次排演世界名剧，各个监区从去年就开始组织服刑人员看原著、读剧本了。”女子监狱教育改造科科长夏燕说，参与排演的女犯都很用心，能看到以文化矫治、艺术矫治为切入点，用创作和表演的方式可以疗愈误入歧途的人。

监狱走廊里的演出照片（刘雪妍 摄）

在选择艺术团成员时，除了个人意愿，民警还会考虑刑期长短、性格特点和身体状况等等。六监区副监区长王灿说：“监管安全是第一位的，违纪的、有危险行为的、脾气暴躁的、对罪错缺乏自知自省的，我们都不考虑。”

这次的经典音乐剧《音乐之声》就由“新玉兰艺术团”的服刑人员排演。“在演绎玛丽亚这个角色时，我经常问自己，你有资格去演一个如此善良的她吗？”田唯（化名）说，她原本是电视台的出镜记者，离职后去了期货公司，凭借良好的口才，一次次用虚构的高利润欺骗投资者，每天经手的流水都有五六百万，直到案发，26岁的她才惊醒，团队的涉案金额已经高达1.2亿。

和田唯演对手戏的许颖（化名）36岁，在剧中扮演上校的孩子。许颖原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因为发现丈夫与他人同居，她带着刀去讨说法。结果双方发生争执，许颖向丈夫连捅数刀，致其失血过多死亡，同居者也重伤入院。许颖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到女子监狱服刑。她说：“入监后，我想到一双儿女，想到漫漫刑期，除了哭还是哭，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更别提改造了。”

《音乐之声》演出现场（刘雪妍 摄）

女子监狱里，服刑人员的作品

女子监狱教育改造科科长夏燕说：“很多服刑人员通过艺术学习，有了基本的审美。认识美，是了解真与善的基础，她们也因此重燃了生活的希望。”监狱做过统计，参与艺术矫正的时间越长，服刑人员违纪率越低，获得的司法奖励也越多。

对田唯和许颖来说的确如此。田唯说：“妈妈来监狱会见时跟我说，要是爸爸还在，肯定会很痛心，这让我特别内疚。现在我在艺术团改造，看似是在表达艺术，其实也是在重塑人生、重拾责任。希望舞台上这个美丽善良的角色，会引领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走得更加踏实。”

二监区服刑人员排演的莎士比亚经典剧目《麦克白》是当天的压轴节目。参演的服刑人员王雅（化名）说：“麦克白为了追求权力和金钱，一步步泥足深陷，最终泯灭良知、走向毁灭的过程。作为这部剧的旁白，在一遍遍琢磨剧中每个成员的角色时，我也在不经意间代入了我自己。”

王雅曾是一家公司的负责人，公司资金出现问题时，她铤而走险，拿公款做赌注，亲手毁了自己和很多人的幸福。“但我没有像麦克白一样众叛亲离，家人为我缴纳罚金，卖了房子，租住在郊区，每个月还坐三小时车来看我，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割。”王雅说，她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警示社会，为了钱财抛弃责任，突破底线，最终只会一无所有。

“经过11年的打磨，母亲文化已经融入女犯服刑改造全过程，成为女犯普遍理解接受、自觉接受的理念。”女子监狱监狱长表示，希望通过多种形式的艺术矫治，指引更多罪犯破茧成蝶，重获新生，更好地回归社会、融入社会、奉献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