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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抬头去看那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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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23-12-02 14:00
摘要:星空与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认识与把握生存命运的关键点。

在地球这粒宇宙微尘上,一个大雪之夜,猫头鹰一声接着一声的鸣叫提醒着村庄的人们即将发生巨变,坐落在秦岭大山深处的北斗镇北斗村,一棵百年老树被偷,旋即引发数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的新作《星空与半棵树》,由小事件见大世界,全景式书写基层社会生态,充满烟火气息和大地情怀的叙事,广涉中国乡村的山川地貌、人情物理、众生万象,及十多年来经济形态和文化观念的嬗变。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剧作家陈彦

「1」

上书房:陈老师现在住在北京,夜里还会观星吗?

陈彦:会看。

上书房:真的?在大城市,星星更像是一种概念的存在。因为大家已经想不到抬头看星星了,即便想看,因为人工光线的干扰,恐怕也不容易看到。

陈彦:我家里有专业的天文望远镜放在阳台上可以观星。有时我还会专程去天文馆。

上书房:这听起来您和您这本小说中主人公安北斗一样,是个观星迷。

陈彦:这可能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我住在陕西商洛镇安县,我父亲是一个基层的公务员,从小我们随着他工作岗位的变迁,在周边6个乡镇都住过,那时候我觉得我真算得上走南闯北了。后来长大,我再回去把这6个地方看一遍,从一地到另一地只有15公里左右,而且现在有了公路,直线距离就更短了。可是少年记忆里,我们每一次搬迁,我都觉得是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那种感觉非常神奇。

每到一个“新的世界”,我用孩童的眼光打量周边的山川、植物、动物,一切都是新鲜的、变化的,令人心动不已,然后抬头看到夜里的星空,又是永恒的、不变的。那种感受带来的冲击,我记得很深刻。可能是因为这段经历,我到现在都喜欢山,我对山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

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星空像一顶深深的帽子,戴在我们的头上。那时我反复数过星星,但从来没有数清过,觉得是可以用数以万计来形容的。后来一个天文学家告诉我,我们肉眼至多能看到四五千颗,再多,就需要用仪器观测了。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个老师主张我们多看星星、月亮。他说,晚上回去记得数数星星,别老用眼睛盯着脚下有没有分分钱。

上书房:观星的感觉是在世俗生活之外,建立了另一个观察人世间的维度。就好比康德说过,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这是不是也是您为这本书取名《星空与半棵树》的原因?

陈彦:《星空与半棵树》中的安北斗是一个天文爱好者,但他同时也是乡村的小公务员,他活得很艰难。被偷的老树长在温如风和孙铁锤两家地畔子中间,两家各有半棵树的产权。温如风听说是村主任孙铁锤贼喊捉贼盗卖老树,决定踏上为丢失的半棵树维权的旅程。

连庞大的银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何况地球上的半棵树。可在这半棵树的主人温如风看来,它就是有关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屡屡踏上“出访”之路。而安北斗被安排奔波在温如风“劝访”的路上。他本来是一个背着一部上大学时购买的漆皮斑驳的二手望远镜的人,志在仰望星空,但现实生活里,他一次次跟着温如风自诩的“出访”,既是照顾,也是紧盯,他由无奈、讨厌、气愤、恼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整整10年时间内,他不得不去处理的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安北斗活得很辛苦,虽然头顶星空一直在召唤他,但他跳脱不出现实。半棵树事件像滚雪球一样,将各色人物、多个家庭、众多事件牵连其中。

上书房:在小说里,您给出的一个破解之道,似乎就是回到乡贤的传统文化力量里面去,民办教师草泽民这一形象是不是您对这种困局给出的一个出口?

陈彦:前面说过,我小时候那个要求我们数星星的老师,他给了我们一个“诗与远方”的视野,我成年后再想拜访他,可他已作古。我就想复活他的形象,这就有了草泽民。因为乡村总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看到在逼窄环境中尚存一种深广与辽阔的胸襟与眼神。他是一个乡村的知识分子,对于外部环境的庞大,他没有办法左右,他只能独善其身,但在身边有太过头的事件发生时,他也不会坐视不理,在节点上他会站出来发声。他手提的老马灯,有时真能照亮一个山村。

上书房:像一颗恒星?

陈彦:这像一个哲学问题。在个人的生命中,我们都是恒星;在别人的生命里,我们可能是行星,或者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一颗卫星,或者流星。我们在生活中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就像舞台上主角和配角的关系一样。

但即便你是一颗恒星,也是在围着银河系旋转。而我们已知的银河系,可能也只是亿万个银河系中的一粒尘埃。就好像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事件中是一个主角,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历史中微不足道的配角。最后宇宙的中心是什么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吗?一个连光都可以弯曲、扭转甚至吸纳掉的巨大的存在?你可能不敢再往下细想,但当你考虑到这庞大的体系后,再来捋一捋我们脚下的半棵树,那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我们生活的里子里不能超越的存在。你用什么去联系你的现实生活和你心中仰望的星空呢?

你要去寻找那种平衡。

就好像苏东坡被贬斥到黄州后,在城外的东坡上开荒种地,人不堪其忧,而“东坡居士”却能自得其乐。在非常困苦的生活中,他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我觉得那是一种非常巨大的能量。“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假如万物与我并列,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那我还需要什么呢?

在小说里,我写了一个情节,是安北斗的岳母嘲笑他整天观星“有什么用”。她说:星星里不是还有矿物吗?不是有金矿银矿吗?那你就拴住一颗在你家后院才算本事。这种物质和精神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我们于欲望中渴望超越,这就是我的小说想表达的,在无常和无意义中寻找到一种生命的平衡。

我们无论如何想活得宽阔一些,但仍然只能是在一个局部,甚至最后不得不退到一个村镇去仰观俯察,其中的摸爬滚打、拼死拼活、山崩地坼、反复试错,都具有了一个大时代演进史上的独特意义。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一个过程,当我们恨着大山的贫瘠、闭塞,认认真真折腾几番后,才逐渐读懂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和光同尘的重要。

上书房:我看到您打过一个比方,说各种人物的命运,好比鱼池里的鱼,看上去非常多,却各安其位,不会发生碰擦。

陈彦:对,看上去交缠不清、杂乱无章的鱼池里,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现象,假如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鱼和鱼在水中不会碰撞。不像螃蟹。鱼在水中掉头,眼看要碰到别的鱼了,却安然擦身而过,最后所有的鱼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2」

上书房:陈老师已经开始创作下一部小说了吗?

陈彦:已经开始写了。

上书房:如何平衡您日常的公务和创作时间?

陈彦:对于写作者来说,只要他真心有志于此,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时间。以前我在担任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院长时,下班回家吃了饭后,就会关掉房间的灯,只留一盏灯,写到凌晨。

《星空与半棵树》的初稿是写完长篇《西京故事》后,拉拉杂杂写下的,因为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拉开时间距离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连续写了被称为“舞台三部曲”的《装台》《主角》《喜剧》。当时我可以继续写舞台,但感觉童年的山村似乎一直在召唤我,如果我摸黑就能找到一个村子的进口、出口,甚至里面的凸包、凹坑、斜巷、死胡同,那我一定先把我的人物带到那里去行动。

上书房:还会写戏剧剧本吗?

陈彦:应该还会,这是我的本工。我也是从写散文开始文学创作之路的。我记得自己最早是投稿给《陕西日报》,看到自己的名字见报,对当时山里的人来说真是一件大事。于是我有了信心,开始写短篇小说,写作到一定程度,开始当编剧、进入戏剧创作。但戏剧又缺乏小说的那种自由性。到了不惑之年后,再回归长篇小说创作。

上书房:我挺喜欢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爆破》,主人公预判爆破带来的冲击会让许多人家需要重新装修房屋,因此进了很多货,费尽心机等待大赚一笔,但最后只等到“大山轻轻晃动一下”。重压的气氛已经给到这里了,但最后只有“轻晃一下”,这个很妙。像命运的叹息。

陈彦:处女作发表时我17岁,一晃43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在写,写作是肉身给心灵的思想汇报。是自我对生活和生命体验的定期定时的盘整回望,是心灵的自然需求。一千个小说家有一千种做法,生动有趣地讲好故事,努力塑造更多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按照他们的命运轨迹去演进,让一部小说成为一个活体,始终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与挑战。

「3」

上书房:在《星空与半棵树》里开篇就来了一只猫头鹰。有书评说,《星空与半棵树》中的这只猫头鹰,思考死生、得失、进退,也言说“人事”与“自然”、自我与他者,虽不脱“入世”见解,却也多有“出尘”之思。由它居身之阳山冠于“人事”进退之际的诸般变化为参照,更可知单以“人事”兴废理解外部世界观念之局限。此“他界”开启之思想根源,为读解全书世界观念不可或缺之重要一维。

它让我想到古希腊戏剧舞台上,会设计一个小小的合唱团,每次英雄命运出现大转折,或者有内心抒情时,合唱团会出来咏唱,有时是替人物担忧,有时是情节的指引。

陈彦:我在写作的时候觉得,在星空与半棵树之间,应该有一个用以衔接的中间层的视角。猫头鹰就能承担这个沟通的角色。它栖息在树上,又展翅飞翔,所以能上接天下接地,同时它也既了解白天,也了解黑夜。有了这个视角加入后,我觉得丰富了小说的维度。

人是最复杂、微妙、多变的,我们阅不尽、品不够,其价值、尊严、智慧、力量之综合体现了他的高贵性。而善良与恶行、淳厚与奸诈、正大与宵小、爱怜与仇恨、守常与贪婪,交汇出人的百态千面,这是作家无法描摹穷尽的世相。有时我们需要作家用更丰富的维度去予以关照。

在我的设想中,猫头鹰是一个我们尚没有沟通方式、更难以进入四维空间的真实存在。这只猫头鹰始终很焦虑,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深表不安,它不时对人类的过错絮叨个没完,有时对自己也十分不满。但愿人类有更多的它(他)在,从而用更广阔的视角来加持自己更高层次的觉悟。

很有意思,在我们山村,猫头鹰是民间有些忌讳的不详的存在,但同时它也代表沉思的哲人。我们在写作中,努力塑造人物形象,努力营造情感张力,但最后,最重要的是思考。

上书房:最后拼的是思考。

陈彦:对,其实就是要回答,面对生活,我们要如何安顿自己。假如生活的循环往复是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那样无意义,我们如何面对这种无解。

上书房:像您在《装台》后记里写的那样,“他们只能一五一十地活着,并且是反反复复,甚至常带着一种轮回样态地活着”。

陈彦:人生的终点都是一样的。如果以终点论,生活似乎是无意义的,但人的意义是在追求的过程中,而非对终点的抵达。

就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你得有了一定生活阅历后才会读懂这个情节并不复杂的小说蕴含的意义。老人如此坚韧不拔把鱼终于带了回来,可是鱼肉全被其他鱼吃掉了,他带回的只有一副骨架。像生命本身,你拼着老命追求的所有东西,它只是一场悲剧。

又好比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亚哈船长因为曾被鲸伤了腿,便发誓终身要追逐并杀死这头名为莫比·迪克的白鲸,他不惜一切代价,残酷到极致。他站在甲板上对着大海嘶吼,并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你可以看到一个人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作家把我们调度到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这本小说里,对从古至今的鲸鱼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描绘,包括新闻报道、解剖知识,简直是讲解鲸鱼的一部百科全书,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活体,就应该像鲸。

上书房:这是不是每一个写作者心中会产生的疑惑或者说惶恐?当你看了这些伟大的作品后,会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写作的必要了?

陈彦:觉得一切都被写尽了,是吗?我觉得我们依旧在不断发现,随着社会的演进,今天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今天人们的欲望是否也发生了变化,它在何种程度上可以演进出一种新的可能。

小说当然也要探索新的艺术技巧和表达方式,需要不断地求新变异,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对人,对由人牵连出的广阔时代、现实和历史的打理记录。无数的个性汇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个性再次夺路而逃,世界由此变得灿烂喧哗。鲁迅说“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越来越体味到这句话对于文学的意义。当我们感觉不到远方所发生的一切故事与我们作为人的牵绊时,说明我们正在麻木或堕落,文学也变得无意义。

上书房:我在北京首都剧场的书店里看见镌刻着这样一句话:不会演戏的演戏,会演戏的演人。台上座下,古今中外,也许许多道理是通的。

陈彦:是这样。星空与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认识与把握生存命运的关键点,无论怎样潮起潮涌,最终还会落在敬畏、适恰、呵护与共生上。

《星空与半棵树》
陈彦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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