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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访·大师的背影|盖叫天:远去的江南武生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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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24-02-29 06:28
摘要:“威而不猛,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方才合乎武生品局。”

1948年,一个叫于占元的武戏演员,拖家带口离开纷乱的上海,前往香港谋生。

原本想得挺好,凭借自己的武功,既能上台演戏,也能拍电影。但无奈成就一般,为生活所迫,只能开班教学生。学校名为“中国戏剧研究学院”,名字有点唬人,其实校舍破败,条件简陋。

所幸教得认真,且有识人之眼光为了让徒弟多上台,他创作一出以打为主的京戏《七小福》,让几十个徒弟轮流演。其中最固定、最出色的是元龙、元楼、元彪、元奎、元华、元德、元武七人,因为演出效果好,于占元组成了七小福戏班。后来适逢香港电影繁盛期,七小福”名声大振其中的元楼,便是如今的国际巨星成龙。

他所教授的武功,是纯正的盖派艺术。在香港带出一众高徒后,他饮水思源,念念不忘盖叫天、张翼鹏两代名家的提携。

于占元年轻时在上海舞台上摸爬滚打,被盖叫天一眼看中,选定他为自己配戏。天长日久地耳濡目染,于占元不仅学到了盖派的武打套路,而且懂得了创新重于模仿的道理。后来,他又和盖叫天长子张翼鹏合作,演出连台本戏《西游记》。张翼鹏创造了很多新颖的武打套路,当时被公认为“新盖派”,于占元从中同样受益匪浅。

这是一则轶事,也是盖派传承中的一段佳话。中国京剧已传承200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在其发展历程中,名家迭出,但堪称宗师的只是极少数。而被誉为“南派武生泰斗”的盖叫天,便是一代宗师。

盖叫天擅长短打武生,以“活武松”著称于世。他创的盖派艺术独具风采开拓了南派武戏新局面。师承南派武生名家李春来,执弟子之礼。当时李春来是红极一时的武生,他的表演翻跌勇猛富于创新,盖叫天基础上又有了很大的发展,青出于蓝胜于蓝。梅兰芳曾评价盖叫天他的短打干净利落,谁也比不上,手眼身法步,没有一样不到家

盖叫天是河北保定人,幼年贫寒。但在上海这个包容新人、崇尚创新的大舞台一举成名,一生以上海为演出大本营。陈毅元帅曾送他一副对联,上写“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这也是让盖叫天最为自豪的评价。

大师档案

盖叫天1888年生,本名张英杰,号燕南,河北保定高阳县人。著名京剧武生,幼年以“小金豆子”艺名登台,后改艺名为“盖叫天”。他把民间武术和雕塑艺术融会到舞台形象中,以外形动作表现人物的神情气质,形成了盖派艺术,有“南派武生泰斗”之称。1971年在杭州病逝。

访谈嘉宾

张善麟1940年生,盖叫天长子张翼鹏之子自幼得父亲亲授,在祖父身边学艺多年。曾与祖父合演《一箭仇》中饰武松“小小盖叫天”之称现任盖叫天艺术研究会会长,著有《我的爷爷盖叫天》等。

沈鸿鑫1939年生,作家、戏剧理论家,上海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先后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创作研究班,著有(含合作)《海派戏剧研究的时代印记—-沈鸿鑫戏剧论集》《中国古典名剧鉴赏辞典》《中国京剧史》《周信芳评传》等。

张帆1969年生,毕业于上海戏曲学校。现任上海京剧院院长,国家一级演员,盖叫天的曾外孙。


倔脾气


高渊:盖叫天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断腿再接的故事。但也有一些以讹传讹的地方,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张善麟: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张翼鹏学戏时,他多次跟我讲起爷爷这段传奇故事。那是1934年,爷爷正在上海大舞台演《狮子楼》。一天晚上,当演到西门庆跳楼逃生,武松紧跟着跳下追杀时,爷爷跃在半空中发现,演西门庆的演员跳下后没有及时让出位置。

为了避免跳在他身上造成伤亡,爷爷连忙拧腰闪身,硬生生避开了西门庆。但因为身处空中无法掌握重心,落地时双腿着力不均导致左腿骨折。为了不破坏武松的英雄形象,爷爷硬是用右脚站立,坚持到大幕拉上才送医治疗。

当时已是深夜,值班医生水平有限,虽然把爷爷的腿接上了,却接得有点错位。这个错位直到一个多月后拆除石膏才被发现,这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是想要重返舞台,再做高难度的动作是不可能了。

爷爷听到后非常着急,追问医生有没有补救办法,医生随口说了句“要么敲断再接”。爷爷二话不说,抬腿就在床沿上把刚刚愈合的伤腿磕断了,吓得医生扭头就跑。

高渊:这次愈后如何?

张善麟:爷爷转了院,找了专家又重新接骨。因为短时间内在同一地方两次骨折,这条腿到底能不能恢复,谁都不敢保证。后来和爷爷聊起这件事,他说重新接骨后,这条腿失去了感觉,连动一下脚趾都做不到。

没有别的办法,爷爷每天躺在病床上用“意念”踢腿,完全靠想象,每天踢一二百下,每天坚持。几个月后的一天,爷爷突然发现在练“意念踢腿”时,一个脚趾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条腿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然后康复锻炼了两年,爷爷重出江湖,就在当年摔断腿的上海大舞台再演《狮子楼》,用爷爷的话来说,“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

高渊:演出反响怎样?

张善麟:当初爷爷腿摔断后,上海的大报小报都登过消息,猜测他以后不能演出了。如今复出不算,而且照样演武松,照样演《狮子楼》,观众不敢相信,同行也不敢相信。

戏票瞬间抢光,演出时连过道上都挤满了观众。复后的第一场演出,爷爷把憋了两年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把武松演得比以前更英武,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演出结束后,不管是观众还是同行,一致认为爷爷的武松比断腿之前演得还要好。

如果说断腿前的武松是打打杀杀的勇猛武松,那么复出后的武松就是有血有肉的再世武松。大家不仅赞叹他的高超技艺,更加敬佩爷爷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顽强精神。因此,“盖叫天”三个字也越叫越响,被观众赞誉为“活武松”。

《武松打虎》中,盖叫天演武松

高渊:这次断腿经常被后人提起,还有两次骨折就少为人知了。

沈鸿鑫:是的,盖叫天的从艺道路坎坷不少。16岁时,他在杭州天仙戏院主演《花蝴蝶》,表演中不慎折断了左臂。武戏演员的胳膊、腿是非常重要的,断臂很难演出。但盖叫天有办法,,他避其短而扬其长,演出一些在腿上见功夫的戏。几年后,在左臂仍未痊愈的情况下,他巧妙处理动作,比如在台上打 “飞脚”,应该是左手拍右脚,他改用右手拍右脚。这在武戏中从未见过,观众感到新奇,还以为是创新之举。

第三次是在他晚年,“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上造反派把已病的盖叫天强行拖到台上两个人踩着他的腿, 双手被拧成喷气式”,把他当年接好的伤腿踩断, 并使其肩胛骨脱臼。但即便如此,躺在病榻上的盖叫天,还在琢磨恢复后如何演戏。

高渊:很多人说,盖叫天能成为一代武生大家,因为他英气逼人、霸气十足,从他小时候起这个艺名就看得出吧?

张善麟:爷爷本名张英杰,弟兄五个他最小,后来梨园行习惯称他“盖五爷”。小时候家里穷,为了吃一口饱饭,八岁学戏,十岁登台。

一开始用艺名“小金豆子”,这是科班老师他起的,后来感觉这名儿不够响,就想重起。当时红极一时的谭鑫培,艺名“小叫天”,爷爷想借他光,叫“小小叫天”。有的同行知道后讥讽他,“你也配叫这名”爷爷一气之下就说,我要叫“盖叫天”,就这样给自己起了这霸气的艺名。

真叫了“盖叫天”,爷爷压力很大,更加奋发学艺、苦练绝招、卖力演出,硬是单枪匹马,靠自己的真功夫和不服输的劲头,在上海滩历练成名,终于被世人公认为“第一武生”,成为海派京剧的创导者和领军人物。

高渊:盖叫天脾气倔,还体现在一个方面,据说他从来不唱堂会,这在老艺人中是极为少见的吧?

张善麟:爷爷是不管对方身份何等尊贵,自己立下的规矩从来不曾更改。当年末代皇帝溥仪大婚时,曾邀请爷爷去演出,被爷爷婉言拒绝。后来到了北洋时期,曹锟贿选当上大总统后,也请爷爷去演出,爷爷借故推辞。奉系军阀张作霖大寿,出巨款请爷爷去演出,爷爷还是不为所动。

后来,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办堂会,遍请全国名角参加,轰动一时。梨园行只有两人拒绝演出:北方余叔岩,南方盖叫天。爷爷因为不向权贵低头,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但是他宁可忍饥挨饿,甚至冒生命危险,也绝不肯失了骨气。


形态美


高渊:在很多人印象中,盖叫天是脾气倔强的威猛武生。但真要总结盖派艺术的特点,专家们却说是“武戏文唱”,这又如何理解?

沈鸿鑫:盖派艺术最突出的特点是“精、气、神”的完美统一。武生往往重技艺、重程式,有演程式不演人物的缺点。但盖叫天与众不同,特别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和精神境界的展现。他说过,“精气神是三者合一不可分的一切动作都不能离开精气神。”还提出,“威而不猛,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方才合乎武生品局。”他是真正的武戏文唱,每个人物一戳一站都不离人物的性格与剧情。

盖派艺术还十分讲究造型美与动态美,无论扮相、动作、步法、身段、舞蹈、开打,都十分追求美。他在设计人物造型时,恪守“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的准则 , 又运用“正中求草”圆中求方”等艺术辩证法,使舞台形象具有雕塑美、动态美及节奏感。

高渊:盖叫天怎么看待武戏与文戏的关系?

张善麟爷爷反复教导我们这些后辈,演武戏的要多学点文戏,对刻画人物有好处。当时我们还年幼,对爷爷的说法并不十分理解,但是随着与爷爷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慢慢发现,爷爷对人物的刻画有着非常独特的见解,这和他的文戏功底有关。

有一次,跟着爷爷去看《秦香莲》,回来后他就给我们分析怎么演好陈世美,他说:陈世美是个杀妻灭子、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但是在舞台上表演千万不能脸谱化,不能演出奸相、坏相。相反,应该把陈世美在外表上尽量演得英俊潇洒,要在斯斯文文中带着假惺惺,透出一种骨子里的坏。

高渊:爷爷会亲自给你们示范,怎样拿捏人物性格吗?

张善麟:他经常做示范。有一次,爷爷示范表演击鼓骂曹,爷爷鼓打得非常好,但更令我们惊叹的,是他打鼓时的表情非常丰富,在照顾到鼓点的同时,始终在和观众交流,特别是边打鼓边甩胡子的表演,可谓是精彩别致。

爷爷告诉我们,表演不能只顾埋头打鼓,鼓打得再好,也无法引起观众的共鸣因为击鼓是手段,骂曹才是目的。爷爷说,祢衡出言不逊,讥讽曹操手下无人,惹得曹操叫击鼓助宴,祢衡针锋相对,来了个打鼓骂曹。所以在表演这个人物时,一开始打鼓,马上要抬头用眼神向堂上两厢的文武大臣打招呼,告诉他们,今天我就是要当着你们面,把曹操骂个痛快。

爷爷再三告诫我们打鼓莫忘骂曹,如果不突出骂曹这条主线,这鼓就是白打的。

高渊:演最拿手的武松时,他又有什么独到的心得?

张善麟爷爷素有江南活武松的称号,他演的武松可以说是出神入化,曾经专门讲过他是怎么研究武松这个人物的。

比如怎么演武松的醉步?爷爷总结出武松醉酒神醉身不醉,身醉神不醉的表演真谛。首先,如果形体和神韵都醉了,那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醉汉,无法表现武松的英雄形象。更重要的是,武松的醉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打虎是神醉身不醉,稀里糊涂就把老虎打死了;醉打蒋门神时是身醉神不醉,看似酒醉,其实心中有事,什么都明白,完全能控制自己。

爷爷还研究武松动中的醉”“静中的醉,创造了各种醉步和醉站。醉步的走法是软中硬腿放松腰撑劲;醉站的站法是硬中软腿要硬腰要软。同样一个字,根据不同情境,用动静加以区分组合,武松的醉态演绎得英武而有美感。

高渊:盖叫天演戏,不仅追求武打时的动态美,还追求亮相时的静态美,他为何如此看重形态美?

张善麟:爷爷曾经说过,他一生有很多老师,其中就包括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飞禽走兽。爷爷家里有一套十八罗汉瓷雕像,他闲时总在观察罗汉的神态,一看就是几小时。他在《武松打店》的睡中亮相,就是从这些罗汉的神态中化出来的,他把这套罗汉雕像也看作老师。

爷爷还能从一炷香的烟雾飘渺中,悟出盖派云手的千变万化,创造出“正云手反转身,反云手正转身,拧麻花的云手”;也能从一张静止的国画中看出画外千军万马的变化,创造出《垓下之战》32个子弟兵的“霸王操”。

有一天,爷爷练完功,和江南名丑刘斌昆一起上街遛弯,看到路边小贩在捏“面人”。他站在边上看得出神,让刘先生把附近捏面人统统请到家中,捏各种武松面人。师傅们不一会就捏出了好几十个姿态各异面人,爷爷非常高兴,当即全部买下。

爷爷发现其中一个面人有点怪,不知捏面师傅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武松”的拳头高举过头,但拳头是下扣的,怪中透出一股另类的美感,爷爷一边看一边比划。据说爷爷后来在《武松打店》中的下扣拳亮相,就是得此启发。这个下扣拳的造型最后成了盖派武松的典型造型,富有雕塑感,别有一番意趣。


试试看


高渊:有戏曲界前辈回忆说,有一次,周恩来和贺龙请盖叫天杭州楼外楼吃饭。席间问起如何概括盖派艺术盖老说,我没文化,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三个字试试看”,成了接着来,不成就改。“试试看”,是否可以说是盖叫天的创新意识?

张善麟:爷爷演戏特别注重创新,不仅要和别人演得不同,也要跟自己演过的戏不同,每段戏都要有新招。

上世纪20年代,排演连台本戏《西游记》,轰动上海滩。在这出戏里,爷爷运用了各种创新手法。首先是“石猴出世”一折,爷爷就遇到一个难题:石猴从石头中蹦出时应该是裸体的,可是这在舞台上怎么表现呢?

祖母看在眼里,有一天她发现一种叫骆驼绒的料子,色彩和质感很像猴子的皮肤,立即动手为爷爷度身定做了一套,还在屁股后边做了根尾巴,爷爷一试穿效果非常好。

但马上又犯愁了,石猴头上戴什么呢?爷爷想起当时流行的飞行帽,外面是皮里面是绒,只要把帽子翻过来,把绒露在外面,不就像猴子了吗?祖母用和衣服同样的料子,仿照飞行帽的款式进行了改良,一个活脱脱的石猴造型就此定型。

爷爷创造了石猴造型,也树立了一个模板,后人再演“石猴出世”,都是照此打扮。

高渊:听说盖叫天还骑着真骆驼上了舞台?

张善麟:就是在《西游记》中,在“弼马温”一折中,爷爷演的孙悟空是骑着真骆驼出场,爷爷称其为“马上封猴”。爷爷的扮相也非常特别:头戴小纱帽,身穿女官衣,腰挂玉带,脚蹬朝,手拿小扇子,口唱小曲:“戴纱帽,穿红袍,粉底朝靴足踏牢,摇摇摆摆呵呵笑。”

爷爷扮演的猴喜形于色、神气十足,骑在真骆驼上边唱边做着各种动作,活脱脱一个调皮淘气的灵猴。而爷爷骑的骆驼也训练有素,叫跪下就跪下,叫走就走。观众完全出乎意料,演出效果非常之好。

高渊:有人说,这就叫“海派”,有着无穷的创新。

张善麟:对,这出戏里还有一场大闹地府,孙悟空来到地府向五殿阎罗要生死簿,阎王爷不给,悟空和大头鬼、小头鬼、黑白无常厮打,最后孙悟空用金箍棒一撑,跃上阎王宝座前两米高的桌子上,把阎王轰下宝座,夺过生死簿全部撕掉。

这个动作也是爷爷的创新,他巧妙借用了田径运动的撑竿跳,突出了神猴灵活的动作和调皮的个性,让观众一饱眼福。

“大闹天宫”这折戏中,爷爷创造了孙悟空手弹琵琶、脚舞乾坤圈,而且还当场弹奏一曲“夜深沉”。当年没有扩音器,爷爷真弹琵琶时,台下观众都屏住呼吸,整个剧场鸦雀无声。大家一边静听爷爷的弹奏,一边看着爷爷脚下舞动的乾坤圈,这套动作放到今天,也是一绝。

这出《西游记》,改变了武生演悟空戏只能当配角的历史,奠定了张家“美猴王”的基础。

高渊:后来盖叫天断腿后,躺在床上还在琢磨怎么创排新戏?

张善麟:爷爷47岁时断腿,在家养伤的日子里,心情很糟。他担心万一断腿治不好,以后怎么养家糊口。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爷爷想到了一出老戏,名叫《五雷阵孙庞斗智》,讲的是孙膑大败庞涓的故事。这出戏主角孙膑是瘸子,坐在轮椅上拿日月拐简单打几下,看性不大

爷爷当时的想法是,万一腿好不了,也要演一出精彩的瘸子戏,挣点小米钱。他设计了一套舞蹈动作,用一条腿踩在拐上,一边唱曲一边舞蹈。而且,没什么文化的爷爷,还亲自创作设计了曲牌和唱词,可见当时他对这出戏的重视程度。

后来爷爷伤腿逐渐恢复,他决定放弃为瘸腿而准备的《孙庞斗智》,重新创演一出新戏《洗浮山》,把他在病床上创造的舞蹈、开打等动作,全部化用到《洗浮山》中。

高渊:《洗浮山》也是盖叫天的名作,但因为戏中反派是农民起义人物,1949年后不能上演。但这部戏中的艺术精髓,是如何保留下来的?

张善麟:这又得益于爷爷的创新,他想出了一个“移花接木”的办法。

《洗浮山》中有几个精彩段落,是观众们很喜爱的,如果因为剧中人物身份的原因,从此失传非常可惜。爷爷想起《水浒》里有个美髯公朱仝,既然叫美髯公,当然可以保留全套的髯口功夫,而朱仝身为梁山好汉,自然可以把马舞、双刀等一系列的精彩技艺都安到他身上去。

爷爷想了一出戏叫《七雄聚义》,就是晁盖等人劫了奸相蔡京的生辰纲后,官府命令朱仝去捉拿,朱仝却来个明拿暗放,救晁盖等人脱险,共同投奔梁山。

爷爷通过移花接木,非常巧妙地把《洗浮山》中的几段经典用到《七雄聚义》中,并且搬上了银幕,不但保留了《洗浮山》的精华,保护了传统的经典段子,又创作了一出新的盖派剧目《七雄聚义》,可谓一箭双雕。

高渊:盖叫天的创新,可以称得上是全方位的?

沈鸿鑫:从根本上说,盖叫天是一位艺术革新家,在20多岁时 , 就已经能够突破陈规,创造出许多新鲜的武打与刀枪套路。他一生排演了许多新戏,像《年羹尧》《乌江恨》《西游记》《七擒孟获》《劈山救母》等。他每演新戏,必有新招,每出戏都有艺术上足以吸引观众的新鲜玩意儿。

他认真继承京剧传统武生的技艺,又不满足固有程式。他注意学习武术,来丰富京剧武生的表演,如从江湖卖艺的艺人那里学舞九节鞭。更重要的是努力观察生活,从生活中汲取营养,并对生活素材及自然物象加以提炼,使之升华为艺术美。

盖叫天还重视理论总结,他的“真真假假”的表演理论,以及“布景在演员身上”的论点,都是言简意赅。他口述的《粉墨春秋》,既是几十年舞台生活的经验之谈,又是表演艺术的理论总结。

盖叫天与梅兰芳(中)周信芳(右)

上世纪50年代,盖叫天在北京演出,左二老舍、左三梅兰芳、右二周扬


学到老


高渊:除了“试试看”,晚年盖叫天最喜欢的三个字是“学到老”,还请大书法家黄宾虹写了横幅挂在家里,这里有什么故事?

张善麟:爷爷跟我们说起过三个字的由来。有一年,爷爷因为连续演出过度劳累,再加上受寒着凉,不得不回杭州养病。有一天爷爷路过九里松洪春桥,看到凉亭上匾额,上书学到老三个大字。爷爷不明就里,找来当地乡亲询问,原来这里过去有位老童生,办了私塾教孩子读书获益者众多过世后,乡民们特地立下这块牌匾,上刻学到老三字以作纪念。

爷爷听后很受启发,他觉得对待艺术同样需要这种精神。从此,学到老就成为的座右铭,这也是我们张家后辈的祖训。

高渊:对武生演员来说,“学到老”首先是“练到老”?

张善麟:没错,上世纪60年代初,周总理到杭州,请爷爷去为外宾演一出《武松打店》。戏里有个“抢背”动作,演员为了表示受到踢打,会做出身体向前斜扑并就势翻滚,以肩背着地。这个动作很容易受伤,稍有不慎就可能摔断锁骨。

周总理考虑到爷爷已经70多岁了,建议不要翻这个“抢背”,只要在台上亮个相就行。可是爷爷说,哪有《武松打店》不翻“抢背”,不能把半成品拿给外宾看。到了正式演出时,爷爷抖擞精神,轻轻松松地就完成了这个不软不硬、软中带硬,起得高、翻得稳,被行家称为盖派“四根棍”的招牌动作。

其实,爷爷之所以在古稀之年还能“抢背”,和他的洗脸小习惯密切相关。爷爷的洗脸方法与众不同,用他的话说,叫“艺术化”洗脸。爷爷把洗脸盆放在地上,然后两腿叉开绷直,用头去够地下的脸盆,就这么倒着洗。洗把脸的功夫既锻炼了腰腿,又锻炼了头脑,最难得的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

高渊:在“学”上面,他有什么特别的办法?

张善麟爷爷有个习惯,睡觉前要叫给他念一会儿书,有《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一直要念到他睡着。他听了一辈子书,年轻时是我奶奶、姑姑给他念,后来就是我们孙辈

他还喜欢听评弹爷爷确实从生活与社会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听评弹更获得了上下五千年知识评弹也锻炼了他记忆他一生演戏从不读剧本,只要让别人念上几遍就牢记在心,演出时一字不差。

高渊:听评弹关键是听什么?

张善麟:主要是听说书先生对人物的刻画。记得有一次爷爷带我们去听书那天正好说《武松》,说书先生很年轻,他见爷爷坐在包座上,开说前先表白:今朝有点紧张,因为活武松盖叫天老先生来了,说得不好,恳请盖老不吝赐教。

说到狮子楼武松斗杀西门庆,说书先生分析道,论武艺西门庆不武松之下,为什么未经几个回合即被武松所杀?有两点:第一,武松替兄报仇,正气凛然;西门庆伙同王婆害死武大,做贼心虚第二,西门庆是花花公子,整天游荡花街柳巷,掏空了身子;武松血气方刚,所以占了上风。

爷爷在台下频频点头,结束后还到后台鼓励一番。随后,爷爷向他指出还有第三个原因:武松是为了杀西门庆而来,他带着钢刀,西门庆正在喝酒,赤手空拳,没有精神准备。

高渊:其实他带你们去听书,就是上一堂人物分析课。

张善麟:他让我们去听书,不仅要我们了解故事情节,还要我们特别注意评弹演员的声调、表情、手势,分辨出三教九流各阶层、各年龄段正反人物的内心与外貌特征,这样才能准确地把握住人物塑造时的尺寸与火候。

他常教导我们,说唱艺术的形成比戏曲早得多,戏曲演员应该很好地去向他们学习。在爷爷的影响之下,我们也都成了评弹”。

高渊盖叫天能把武戏演到70多岁,依然保持很高的水准,也正得益于此吧?

沈鸿鑫:盖叫天为了追求精气神的统一和舞台形象的美, 一生始终不懈地苦练基本功。京剧武生的表演有很强的技艺性 , 它要求高度的准确,否则就谈不上美。

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隆冬三九,他练功从不间断。他年幼练功时不怕艰苦,练台步时在腿弯处绑着两头尖的竹筷;练眼神时,眼皮上撑着火柴梗。他坚持练到老、演到老、学到老。70多岁时,他在舞台上仍然英俊挺拔、身手不凡,也正是得力于这种长年不懈的苦练精神。

他曾说过:“要把练功看得重如泰山,偷懒取巧永远不会在艺术上有什么成就.”“咱们练功得下狠心练,,练功如打铁,打了再烧,烧了再打,打尽一切杂质,百炼而后才能成为纯钢。”这些正是用血汗凝结成的宝贵经验。

1957年,70岁的盖叫天与17岁的孙子张善麟同台演出《一箭仇》


江南客


高渊:盖叫天是河北保定高阳县人,为何常年在江南演出,尤其是活跃在上海的舞台?

张善麟:爷爷出身贫寒,他的父亲是佃农,家里弟兄五个,他是老五,后来戏曲界都叫他“盖五爷”。为了生活,他8岁进入天津“隆庆和”科班学艺,10岁就登台。

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天津,兵荒马乱没人看戏,隆庆和只得散班。爷爷跟着他四哥投奔在上海唱戏的大哥张英甫。爷爷功底扎实,大哥又给他请名师指导,进步飞快。没过两年,得到一个机会,连演四天戏。头一天演《天水关》,演诸葛亮,老生。第二天《翠屏山》,扮石秀,武生第三天《断后龙袍》饰李后,老旦第四天《十八扯》,演妹妹,小花旦,还踩着跷

上海是个大码头、大舞台,上海的观众不排外,只要有本事,他们就来捧场。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文能武,观众惊喜非常,都夸爷爷是小神童初露头角一炮打响,爷爷后来也把上海视作风水宝地。

高渊:但是上海这个戏码头竞争激烈,站稳脚跟不易,长年屹立不倒更不易吧?

张善麟:爷爷没有背景,他终究成为一代宗师,都是靠自己努力。爷爷曾经对我们讲过,当时在上海滩唱戏非常难,竞争对手太多了,能人异士也是数不胜数,要想站住脚生存下去,只有不断苦练绝招这一条路。台下随时练功,台上随时玩命,别人好你要比他更好,别人绝你要比他更绝。

爷爷就是这样一路打擂台闯出的天下,在他看来,折手断腿那都不算什么事儿。田汉曾以“断肢折臂只寻常,练出张家百八枪”两句,概括了爷爷在成长过程中的艰难和为之付出的血汗。

高渊:戏迷们都说,南方梨园界有两位状元,周信芳是文状元,盖叫天是武状元。正是麒派和盖派,撑起了南方京剧。在上海这个南方京剧的大本营,他们两位关系如何?

张善麟:有句老话艺人不养老不养小,旧社会的艺人一旦演不动了,就会失去生活来源,孩子上不起学、人看不起病。正是在周信芳和盖叫天的倡导下,老一辈的南方梨园界艺人们大合作,成立了南方上海梨园公会,专门帮助贫苦艺人。

他们经常组织大义务戏,收入捐赠给梨园公会等。这些演出中,最让观众难忘的,是全本《大名府一箭仇》,这台戏是一出群英荟萃的大群戏,可谓精彩之极。

周信芳和盖叫天在拜庄一场见面,一个叫师兄,一个叫师弟,从互不相让地斗智,到师兄弟翻脸,两人念道如此我得罪了。台下观众看到文状元和武状元要对打,那是跺着脚地叫好,场面几近疯狂。

高渊:他的演艺事业主要在上海,为何经常住在杭州?

张善麟:爷爷第一次到杭州搭班演出时,只有十几岁,他特别喜欢杭州的青山绿水,这个地方透着让他“嗅着味儿也叫人高兴的清气”。他在上海成名成家,可是在上海生活却很不容易,那是寸土寸金的大城市,爷爷住的地方很小,没有练功的地方,只好半夜里起来到马路上练功。

久而久之,爷爷萌生了在杭州建个院子的想法。于是拼命搭班跑码头演出,省吃俭用,一直到30多岁时攒下了一笔钱,在杭州买下了金沙港的一块地。当时是偏僻的农村,地价很便宜,但爷爷已经耗尽积蓄,只能先盖了一间小茅屋。

之后的几十年里,爷爷像小鸟叼窝一般,攒点钱就盖一间,终于慢慢盖起来“燕南寄庐”,既像北京的四合院,又有浓郁的江南庭院风格。他很喜欢住“燕南寄庐”,在这里修身养性、练功健体、钻研技艺,完善盖派艺术。

高渊“燕南寄庐”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张善麟:爷爷祖籍河北,河北素有“燕北”之称,爷爷以燕北人的身份寄居江南,所以把这座宅子称为“燕南寄庐”,可谓是字字珠玑。“燕南寄庐”门口的匾额,是由书法大家马一浮题写的。

燕南寄庐来之固然不易,能存留下来更加不易。爷爷告诉我们,当年日军侵华就曾霸占过,爷爷带着全家逃难时,把他最心爱的十八罗汉埋到地下,得以保存下来。后来文革”时被抄家,不仅故居里的文物字画被毁坏丢失住进27家房客,变成一个大杂院。

2003年,杭州市政府为建新西湖重新修复燕南寄庐,请出了那些住家,百忍堂大厅布置按原样复制

张善麟73岁演出《雅观楼》


盘核桃


高渊:对于盖派艺术的传承,盖叫天是怎么想的?

张善麟:上世纪60年代初,爷爷曾对梅兰芳大师,说过一段很动情的话:“梅大爷,不怕您笑话,老哥哥我到了如今这个岁数,什么名啊利啊,一切都看轻了。咱就抓紧一件事儿,把自己这辈子的艺术想法儿给传下去。做好了这件事,就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师父,也对得起后人了!”

高渊:对于自己的后代,爷爷希望你们学戏吗?

张善麟我父亲张翼鹏、二叔张二鹏、三叔张剑鸣(小盖叫天)都是爷爷费了心血培养,传授盖派艺术,而父辈们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一举成名。如今在“燕南寄庐”的走廊上,依然能看见我父辈当年拿大顶留下的手印,墙上还有深深的脚印,由此可见他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到了我们第三代,我们五兄弟张善椿、善鸿、善麟、善康、善元,是在1955年进入燕南寄庐学艺的,进门后爷爷说的第一句话是:来到这宝地,就是深山练武,修炼身心。

盖叫天与长子张翼鹏

高渊:张家第四代中,有几个人学盖派?

张帆:我的外公是张剑鸣,盖老是我的曾外祖父。第四代中就我一个学戏,第五代目前还没有人学戏。

我是1969年生人,当时是“文革”时期,曾外祖父已经被扫地出门,住在杭州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一间很小的矮平房。据说我还在他枕头边放过,但当时太小,完全没有记忆,这些都是大人们告诉我的。

高渊:后来是什么机缘开始学戏?

张帆:我出生两年后,曾外祖父就去世了。外公住在苏州,小时候常带我在树林里,练练跟头、虎跳等。外公外婆生了6个女儿,我妈妈是老大,她和我四姨曾考进北京的中国戏曲学校,但很快“文革”开始了,她们没能去成。

我妈内心一直有个情结,在我12岁小学毕业后,她教了我一段身段,就让我去考上海戏校。那年学校招收不到60人,有3000多人报名,也算百里挑一。我一开始学老生,奶师是京剧名家沈金波,他演过《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但我变声期突然倒仓了,嗓音一直没恢复,沈老师对此失望至极。这之后,学校安排我重点学武戏了。

高渊:有没有因为你是盖叫天的曾外孙,老师们对你另眼相待,让你有很大压力?

张帆:我还真没有,可能人家背后会有议论,但我从来没听到过。当然,无形中的压力还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遗传基因。说来有趣,我的所有科目中最好的是身段,而且我被公认我们班身段最好的。盖派艺术的一大独到之处,就是身段美。

后来有了录像带、VCD等,看了曾外祖父在上世纪50年代拍的电影,觉得真是望尘莫及。我这才知道,原来盖派艺术这么漂亮。同样一个套路,快一点、慢一点,偏一点、正一点,手高一点、低一点,玄妙就在毫厘之间。曾外祖父从头到尾串联起来,就是非常美的艺术品。

盖叫天给孙儿们说戏

高渊:从现状看,盖派艺术传承得如何?

张善麟:我觉得,一定要把盖派艺术留在上海。1997应上海戏校王梦云校长之邀,带两个班,专门传授盖派艺术

当时学生们是零基础,我就从盖派的一招一式教起。学生学得认真,我教得严格,把盖派的特色分析给他们。学生不理解时,我亲自做示范。要求先从模仿开始,把“形”先把握住;练扎实后,再讲人物的内心,使他们能表现出盖派的“神”。

如今,我教的这些学生都已成才,如上海京剧院的陈麟、郝帅等,国家京剧院的田磊等,都成了当家武生。2013年,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成立了“盖叫天艺术研究室”。2018年,戏校主办“全国盖派艺术培训班”,再次邀请我去传授盖派艺术。培训班报名踊跃,聚集了各大京剧院团的当家武生。盖派艺术能在全国各地开花结果,我甚是欣慰。

全国盖派武生艺术人才培训班,中间站立者为张善麟

高渊:学武戏很难,而且跟文戏相比,武戏的观众面较小。对于京剧武戏的生存与发展,你怎么看?

张帆:演武戏犹如盘核桃,不是一两天就能发亮的。演武戏不容易,有力气的时候没经验,等有经验了,力气又到头了。演员不仅要追求腿踢多高,腰弯得多低,还在于描摹角色精气神。

说起来,武戏是半壁江山,但现状肯定是文戏影响大。文戏演员们的演出机会更多,成角的可能更大。这是大环境,必须面对。

但从小环境看,上海京剧院这些年来一直坚持夏季集训,坚持“京武会”的会演,就是给武戏演员打造一个平台。隔几年,我们还会全国范围邀请演员,来上海演武戏。虽然还不能说尽如人意,但这几年我去全国各地,同行们都竖大拇指,说上京的武戏发展得很好。

京剧武戏艺术博大精深,尤其上海作为南方的京剧重镇,在上海成名的武戏演员不胜枚举,形成了扎根于海派文化的南派武戏。传承发展好以盖派为标志的南派武戏,是我们这代京剧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栏目主编:陈抒怡 题图来源:新华社 资料图 图片编辑:朱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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