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连绵，树影层层叠叠投射在林荫道上。在上海闵行区金都花好悦园小区正门不远处，三棵挂着标牌的香樟矗立在居委会门前。

标牌上不是树木的介绍，而是分别写着：“回缩修剪”“深度修剪”和“常规修剪”。

这是三棵“样板树”。

在这个房龄近20年的次新小区，茂密的绿树曾是吸引许多居民安家的卖点，后来却成为一部分居民的困扰。此后，修树工程跨越十年之久，一直修修停停，矛盾不断：居民的需求与修树标准冲突；住户对业委会领导班子信任缺失……去年项目重启，今年终于有了实质性突破。修剪样板树，就是第一步。

看似简单的小区树木修剪为何阻力重重？而现在破解这一切的变量究竟蕴藏在何处？

变迁的小区树木：从“亮点”成为“障碍”

傍晚时分，金都花好悦园的居民聚在小区公园闲聊。一位大爷在人群中有些不悦：“这不，现在树修着修着又不修了，不知道又有什么问题？”

修树，放在十多年前对这个小区来说，是会惹众怒的事——曾经小区绿树成荫，对当年初来乍到的居民是安家在此的一大吸引力。

但小区建成十多年以后，香樟树遮天蔽日，也挡住了低层居民的阳光，过多的绿化成为一些居民生活的“阻碍”。

“常年看不到阳光，屋里黑乎乎的”，几乎所有倡议修树的居民都反映过类似说法。“老年人想晒个太阳也不方便，对身体也不好啊。”一位大爷补充。另一位则激动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比划着说：“也影响安全呐，树离房屋这么近，树根顶到居民楼怎么办。”居民们在修树的前期民意调查时，也曾对业委会成员如此描述。

8月底，小区内尚未修剪的树木的情况。 张潮供图

金都花好悦园小区行道树以香樟为主，高达40%以上。香樟根系发达且主根粗壮。社区书记、居委会主任刘君丽听说了好几例树根长到房屋里的事件。甚至有树枝伸到洗手间，直接把马桶穿破，“我们只能先把树根锯了，再修马桶”。

树继续疯长下去，还有些看不见的隐患。“台风季节，一刮风树枝就往居民家窗户上打，把玻璃都要打碎了。有的树根从墙壁底下穿过去，房屋都会产生松动。”相较某些业主要求的绿化，安全问题更迫在眉睫。正如业委会成员张潮介绍，“修树早已是大势所趋。”

张潮是小区新一届业委会里最年轻的成员，这位35岁的小伙是推进树木修剪的主力。他在2020年搬到小区后，想解决小区停车难问题，毛遂自荐参加了业委会选举，没想到进入业委会后办的第一件棘手事竟然是修树。

王兰华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树木长势如此繁茂的小区了。他是小区乔木修剪工程的项目负责人，从事树木修剪长达20余年。“上海这样的小区很多，尤其是老小区。现在在我眼里，修哪个小区都一个样子。”

修树之前的工作最难做。在许多老小区，最初的修树通常倡议来自五六楼的高层居民；而对于中低层居民来说，“多一点绿化，多一点氧气总是好的”。

修到什么程度也有讲究。六七年前，杨浦一小区因为“树木挡居民楼阳光”的问题修剪过一次，但当时没什么经验，也不敢大肆修，“火力不够猛”，没过一两年，光线遮挡问题重新回来了。

该小区业委会主任隋维安说，后来修的一次，他一直盯着工人作业，既害怕支持修树的居民让工人砍得太过头，也害怕反对的居民阻挠施工进程，让工人陷入两难。但纷争依旧存在。一位住在一楼的退休教师对修剪树木的反应最激烈。他热爱绿化，把自家院子打理成了花园。隋维安上门劝说：“你看，你家的树长到了二楼三楼，大家也都是小心翼翼砍掉一些你的树木枝桠就好了，小区的树木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处理呢？”反对者最后接受了他的说法。

刚完成修剪的小区里的树。武雨晴 摄

修补“信任危机”

在夏天来临前，小区修剪树木已完成了45%的进度，但对于家门前还未修剪树的居民，他们依旧会焦虑地问起小区里主持修树的工作组，“什么时候修到我们这里？”

“我们这次是按照楼栋数字号从小到大修剪周边的树木的，因为楼号越小的居民楼建成年份越早，修剪树木的迫切程度也越高。”张潮赶紧解释。

还有居民跑去找社区书记、居委会主任刘君丽表达担忧：“书记你帮我家门口那几棵树先修好吧，我怕你们修了几棵又不修了，跟上次一样”。

2018年，小区里曾因修树发生过一次冲突。当时上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上海市住宅小区建设美丽家园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金都花好悦园也获得了一笔项目资金，当时的业委会趁机提起修树事宜。

工程刚开始，修剪树木不到10棵，因为居民投诉就被迫终止。至于最终为何放弃，各方众说纷纭。但主要原因还是“修得太随意了。”根据多位居民的回忆，那次修剪树木，就是随便砍一砍枝。“有的树木，直接把底下的枝干都砍掉了，这肯定已经超过修剪的标准了。”王兰华判断。

小区内长势茂密的树木。张潮供图

也因此，当今年夏天修树工程因高温暂停时，居民们格外敏感。王兰华解释，2022年初上海市绿化市容局、市房屋管理局联合下发过《关于进一步规范居住区树木修剪的通知》，里面规定：“居住区树木修剪应在春季萌芽前或秋季树梢停止生长后进行，避开极端严寒和高温天气。”“工人在上面出很多汗，会脱水的。再说树也受不了，水分流失太快，”他告诉居民。

在张潮看来，“这个小区修剪树木的问题特别敏感，牵一发动全身。”

今年以前，大部分居民的心态一直是“渴望修树，但又不放心修树的工程交给业委会。”

因为光照被树木遮挡，白天在家也必须开灯的底层住户。 武雨晴 摄

“听说当时是业委会包括居委处理比较消极，加上有个居民组成的小团体，居民投诉强烈，业委会信任流产。社区存在的矛盾通过修树这件小事触发了。”这是张潮后来了解到的实情。

“之前的业委会在居民心中口碑不佳，一做工程，人家就说你要捞钱了。”居委书记刘君丽无奈地说道。朱芳在旁笑笑，表示已听惯了这样的说法。她是小区的老居民，现在担任业委会主任的职务。

刘君丽记得，她2019年4月底来居委报到，当时的居委会书记已经辞职4个月，“我来的时候没有居委书记，业委会基本是停顿的。当时业委会和业主打官司已经打到第二场，我来一个月之后，他们就跟我提了辞职报告不做了。”修树只是压倒骆驼的其中一根稻草，涨物业费、涨停车管理费……业主与业委会的信任链条一旦断连，任何行动都会变得举步维艰。

2020年新一届业委会选举，花了一年多时间成功组建。刘君丽最看重“团结”这件事。“这一届业委会大家都能发挥自己的专长。”“主任常驻居委会，平时接待很方便，调解这方面很熟练。副主任有经济头脑，擅长打交道。小年轻文笔好，写文章，网络宣传比较懂……”不过，最让刘君丽欣喜的还是成员间的和谐以及真正想为居民做事的心。

修补居民与居委、业委的信任关系是第一步。刘君丽决定从小事做起，先把门口乱停车和小区垃圾问题解决掉，“起码让居民感受到业委会在做事情。”

小区西门外正好是一个路口，有不少人会临时停车。“居民转弯都出不去，出去也看不到左右来车，容易出交通事故”。业委会“花了点小钱”，在门口安装一个人车的隔离栏，并延伸至马路。“现在也没有投诉了”。

2021年6月，业委会决定趁热打铁，解决小区垃圾问题。不少居民投诉：小区垃圾房容量不够。垃圾箱投满了，大家就开始在附近随意堆放，“像座山一样。”居委会和业委会商量决定在原有垃圾点旁多建一个垃圾箱房，花费大概在15万元左右。经全体业主表决通过后建好，一些业主专程跟张潮说“做得蛮好的”。

业委会成员觉得有了这些铺垫，把修剪树木重新提上日程的时机来了。小区树木数量庞大，涉及金额较高，必须公开招标。做方案是第一步。当时，业委会要求参与招标的企业在业主大会前把细化的方案全部设计出来，方便居民投票。

面向居民的传播工作通过小区公众号实时更新，修剪方案也是线下的居民接待日的最重要议题。

接待日有时也会接待不想修树的居民，“我们为什么要修？我们绿化这么好！”业委会就安排支持和反对的居民在会议室面对面交换意见，破除居民们对于业委会从中操作获利的预设。往往不想修树的居民在听到其他人充分的修树理由后，也会默默离开。

小区的树木严重影响居民。 武雨晴 摄

究竟该怎么修？

但张潮还是意识到，上半年小区修树时，不少居民变得十分“犀利尖锐”。有一棵异形树在刚一修剪完，就被“举报”了。

“这棵是最大的树，一位老先生说当时至少修了三四个小时，几乎快要修秃了，但是因为树本来形状就不好。”张潮回忆。

为避免2018年的情况重演，张潮求助从事相关工作的朋友，并邀请镇绿化局专家一起实地考察“哪些树要修以及怎么修”。

在专家的建议下，三棵示范树出现在社区居委会门口。这三棵被修剪得不同程度的树木，“脖子”上分别挂着解释说明——回缩修剪、深度修剪及常规修剪。

这不是小区第一次修样板树，早在2021年，社区便邀请专业单位修剪了两棵样板树。张潮说，做这件事，主要想告诉居民，不是一提起修树就想到“砍头”。“砍头”指的是修剪幅度最大的回缩修剪，基本只保留树木的主干，枝干会被全部修剪掉，这也是最易引发居民争议的修剪方式。

小区内的3棵修剪方式不同的样板树。 受访者供图

距离金都花好悦园400多米，好世凤凰城小区曾在2021年发生过一次有关修树的尖锐冲突。现在在网上仍能搜索到当时的报道——“小区里600多棵香樟、100多棵广玉兰，都被‘回缩式’修剪”。

“当时很多根本不挨着居民楼附近、丝毫不影响采光的树也被砍了。”有居民记得。为了阻拦这种大面积的“砍头修剪”，居民们纷纷把私家车“违停”在一些大树旁，以阻挡修剪树木的机械臂靠近。一年多以后，凤凰城小区居民指着小区树木，感慨：“现在长了这么长时间才好点，但依旧不好看。”被修剪的树木渐渐抽出枝芽，成了整齐划一的圆滚滚的树冠。

这几年，因一刀切的回缩修剪方式，居民向政府部门提出投诉的小区不少。去年，杨浦一个老小区甚至有不少树木在修树后没能成活。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金都花好悦园决定根据居民登记需求一棵一棵摸排，一棵树一个方案。

两次居民接待日，14页的登记表被写得密密麻麻。“212号西边，西边的树和后面的树和叶子强烈希望移除。”“136-139号，136-139号门口6棵大树都长到6楼了，规划只有4棵，需要从树顶修剪。”写到后面，备注只列着一排“同上”。

汇总后发现，居民修剪树木的需求大体为两类。因为晒不到阳光、枝杈长到阳台或威胁到窗户要求修剪，因为希望主干道有树荫要求不要修剪。如果“一棵树既位于主干道，又长到居民阳台，那就把阳台的枝杈修剪掉，不影响居民的枝杈尽量保留。”张潮说。

小区里的样板树。  武雨晴摄

2023年4月2日，业主大会议题表决结果出示公告：同意本方案的1273票，占67.68%；不同意本方案的150票，占7.97%，成为当次业主大会中高票通过的议题之一。

当月，修剪树木正式重启。

不过，因机械臂需要停靠在小区道路上封闭作业，停车位一下子就变得紧俏了。“工人和吊车7点就位，有时9点还没干活，就是因为车移不掉。”王兰华回忆，如果车子不能及时移走，原本一天30棵的进度会锐减到八九棵。

商议后，物业负责车位协调工作。“工人确定好修树范围，我们会提前一天晚上或是当天联系业主，通知他们挪车。后来大家都很配合了，甚至当时不在家的居民就会把车钥匙交给我们。”

小区里，大家渐渐对修树这件事的配合度越来越高。

老小区更新如何“打破边界”？

在小区看修剪的形形色色的树时，有不少修剪完的树木，只有一两根枝干戳出来保留着的树。“这不是工人工作失误，而是我们就叫它深度修剪。”张潮解释。

“深度修剪”这个说法在这次修树行动中推广，印证了这个老小区在面对社区管理制度时，一些现实的无奈与变通。

2022年的《通知》中也有规定：“居民区树木采用回缩修剪的，不得集中大规模修剪，一次修剪数量不能超过居住区拟回缩修剪数量的二分之一且不超过50棵。拟修剪数量超过50棵的，应分批次进行，不同批次之间修剪时间间隔需超过6个月。”这个通知的起源，就是因为这几年老小区修剪树木时，风波迭起的“砍头树”现象。

“最多不超50棵”的规定，原本是为避免修树时用力过度，但却给许多大型小区增添了难度。金都花好悦园小区本次修剪树木共计1098棵，通过调查表统计需要采用回缩修剪的树木达400多棵。“按照这个规范，我们体量这么大的小区，2360户人家。就算上下半年各修50棵，那我400棵岂不是要修4年。之后每年业主大会都要提修树，那居民会怎么想？每年都在修树，你们业委效率为什么这么低下？”张潮无奈地说道。

小区内修剪的树木两三个月以后的长势。 武雨晴  摄

如何既符合规定，又能满足居民需求？

张潮求助专家得到了因地制宜的方案——深度修剪。深度修剪本质上也是回缩修剪，只不过在回缩基础上多留些枝桠。张潮笑着解释道：“比如说我想剪短发，但是我留了一根，你说我是剪了短发还是长发呢？实际上有点打擦边球了。”这是实现规范要求与居民诉求的一种平衡。走在主干道上，常常可以看到光秃的树木上一根粗壮枝杈直指天空，透露出一丝艰难中的滑稽。

有多年修剪经验的王兰华发现，近几年新建的小区开始在绿植规划时期就规避了老小区遇到的问题。“新小区楼的周围没有大树了，一般是花灌木，绿化量可以通过草坪面积实现。树种也是改良过的，像老小区的雪松、水杉在新小区看不到的。基本上种植花灌木、春日海棠、樱花这种观赏价值高的树种。行道路上的大树也是经过几次移栽，在苗圃里面就已经定好高。”

“现在文件越来越规范，绿化条例有比较明确的数值规定。”颛桥镇绿委办专家解释。

张潮现在对小区里每一棵树的“修剪历史”都如数家珍。恍惚间，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进入业委会的初衷是想解决小区停车难问题——这个历经年岁的老旧小区配置早已跟不上时代，面对登记在册的1500多辆汽车，小区只能提供800多个停车位，400多辆汽车常常停在没划线的位置或是绿化带上。为了让在小区绿化带边停靠的车辆能够更顺利停泊，小区把一些绿化带转角处往里收缩了一点。“如果按照严格来说，改变小区绿化面积，也是不允许的。但这个改动并不影响小区大体上的绿化带格局，还能为我们多争取出好几个停车位。”

垃圾箱房的设立，也是规定之下，有些挑战边界的尝试。“其实垃圾箱房严格算起来，也算是小区的私搭乱建。”张潮同规划方沟通，决定在上面用彩钢板，不把整个建筑做密封设计，“现在相当于小区新增的公共设施，可能会有一点不符合要求，但是我们愿意为居民生活环境的改善，冒这点险。毕竟我们的主要诉求就是解决附近堆放垃圾的问题。”

就像是修树一样，随着时代更迭，有些原本适用的社区管理条例已经不再适用，小区的管理者需要砍掉一些不适合生存环境的枝桠，才能继续生长。但这种变革并不容易，有时甚至需要一些“打破边界”的折中智慧和勇气。

对于金都花好悦园小区，当务之急，还是等秋天天气凉快下来以后，把小区里另外一半的树木按照大家的心意修剪好……那些不尽如人意之处的社区改造还在以它能够承受的步伐继续。住在这里的人也在努力探寻着“合规”与“舒适”之间新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