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正在变成一座大公园。

常在世纪公园外圈跑步的张子恒（化名）发现，继世纪公园免门票之后，东南角的芳花园的围墙也被拆了。过去的篱笆、栅栏改成园艺和跑道，直通内部。“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在融合。”张子恒说。

去年，上海一些公园“拆墙透绿”。位于黄浦区的复兴公园，其重庆南路和复兴中路一侧部分围墙被拆除，转而新建花坛，种植了新的植被。位于长宁区中山公园一侧万航渡路沿线约700米长度的空间更新，施工面积超过1.6万平方米。一同“拆墙”的还有和平公园、鲁迅公园等市民们拥有集体记忆的公园。

可在近日，张子恒也发现了拆除围墙后的另一面。她有点纳闷，上海不少公园都拆除了围墙，为什么世纪公园只拆除芳花园这一部分围墙；她想带家中宠物到芳花园散步，却遭管理人员劝离，“为什么公园拆了围墙却不允许遛狗呢？”张子恒问。对方解释：“墙拆了，但这里还是公园，和中心绿地不一样。”

张子恒不知道的是，建园20多年的世纪公园，从收费到免费，再到拆除部分围墙，每一步都迈得辛苦。

对公园来说，打开围墙，仅仅是一个开始。

原先的围墙区域改成了步道。只一个拐弯就能进入世纪公园。孟雨涵摄

公园悄然“破墙”

7月初，家住浦东的张子恒发现，世纪公园东南角落的芳花园附近的围墙拆除了。

以往每个周末，张子恒都会送儿子乐乐去世纪公园的足球运动中心上足球课。作为上海内环区域最大的城市公园，世纪公园两年前已实行免费及夜公园开放。但出入还要走原来的几个大门。

乐乐上课的球场运动中心位于世纪公园芳花园区域。张子恒带孩子每次都得从花木路芳甸路交叉口的公园5号门绕行几百米才能进入球场。

2个月前，世纪公园将临芳甸路、花木路处千余米的围墙悄然拆除。乐乐就可以从芳甸路一侧新设的耐荫花境小门进入公园，球场就在十多米开外。“进出公园非常方便。有时孩子在上课，我和几个相熟的妈妈会一起去新铺的步道上走走，环境很舒服。” 张子恒说。

修整后的芳花园新铺设了一批彩色沥青步道。趁着儿子上课的间隙，张子恒走在步道上。几位跑者不时迎面而来，肆意挥洒汗水。园区内，总面积超1万平方米的草坪赏心悦目，她索性脱下厚厚的运动鞋，穿着袜子在草坪上散步。年轻人在草坪上玩飞盘，年长一些的在树荫下打太极拳。

世纪公园吸引大批游客举家出游。孟雨涵摄

夜晚的世纪公园芳花园，附近居民在这里纳凉、玩飞盘。郑子愚摄

占地21.5万平方米的芳花园面积与浦西中山公园相当。公园围墙拆除后，芳花园与芳甸路、花木路相接的公园外沿，是游客从外面第一眼看见的地方，也构成了对世纪公园的第一印象。这里的千余米景观路段上分布着8个出入口，其中5处出入口为新增。

依据既有地理条件，这些新增出入口被分别打造成湿生花境、耐荫花境、观赏草花境、岩生花境和鼠尾草花境。

世纪公园绿化部经理曹利名解释，岩生花境处地势里高外低，一旦下雨容易形成泥浆外流，就用岩石将土壤压住，再在缝隙处种上岩生植物进一步固定，兼顾景观美感。

对公园内原来灌木比较茂盛的区域，园方也在改造过程中进行了梳理。原有的高大的乔木被保留，一些低矮灌木被移植到其他区域，令空间疏密有致。“公园和街区直连的地方，我们在林下种了鸡爪槭、枫树、红叶石楠、鸢尾等植物。春天看红叶石楠的嫩叶、初夏赏星星点点的鸢尾花、秋天鸡爪槭和枫树的叶子会变红，冬天也有常绿植物，一年四季都有风景看。”令曹利名颇为自豪的是，一系列因地制宜的举措，不仅保证了整个破墙工程如期完工，其整体造价也远低于同类工程。

环境上的融合，只是此次破墙透绿改造工程的一部分。在开放区域修整一新的世纪公园4号门旁，一处跑步驿站已进入工程收尾阶段。这里将为公园内外步道上健身的人们提供寄存、饮水和休憩服务。

夜晚的芳花园。孟雨涵摄

围墙如何打开

复兴公园、中山公园、和平公园等公园“拆墙透绿”工程早已结束，较早完成拆墙工作的公园运维至今已超过一年。

回想拆墙之初，不同公园都曾遇到难处。

中山公园围墙打开之前，20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横在公园和华东政法大学之间。车站调度室、厕所、管理处像墙一样立在公园北侧，如果要把车站挪动位置，就要考虑居民出行的习惯和方便，还要考虑配套设施。还有一处争议是到底要不要让一棵150岁的悬铃木破墙而出。

为了把墙开得“煞根”，相关部门最终决定把20路终点站挪挪位置，并且拆掉这棵名为“独木傲霜”的悬铃木周围的墙。

为了尽可能打开围墙，还有的公园要和周边机关单位沟通；有的公园还翻新了设施。

而为何世纪公园只能打开其中的一小部分呢？

实际上，此次破墙的芳花园区释放了与中山公园面积相当的休闲游憩空间，此举对开园20年的世纪公园来说，经历了长期铺垫。

2000年前后曾是一片农田的世纪公园，如今是上海内环区域内最大的城市公园，被数十个大型居民区和大批商务楼包围。无论工作日还是节假日，来公园打拳、跳舞、散步锻炼的市民游客络绎不绝。2021年7月，经历一系列准备工作和设施升级后，世纪公园同步实行免费和夜公园开放。

拆除围墙后，公园设置了这样的围栏能够挡住自行车等进入花园。孟雨涵摄

根据上海市绿化和市容管理局2021年印发的《关于推进上海市公园城市建设的指导意见》，公园破墙开放是大势所趋。《指导意见》提出，进一步优化“市民-公园-城市”三者之间的关系，需要不断推动绿色空间开放、共享和融合，这也是上海推进公园城市建设、深入践行“人民城市”重要理念的新实践。

不过，作为浦东新区一家区属企业，世纪公园也面临诸多现实问题。在拆围墙的事情上，公园方面有过多次讨论。会上，问题被放到台面上试图一一解决——

围墙全拆，意味着大规模的闭园改造和基础设施升级，钱从哪里来？如果围墙不全拆，释放多少空间才最合适？公园内水系众多，游客安全如何保证？客流大幅增加后，运维的投入由谁承担？还要再配多少人力？……

而围绕这些难以双全的问题的底层逻辑，是为了游客们的安全。

张家浜从世纪公园斜穿而过后，又环绕了公园小半圈，成为南面花木路和世纪公园的天然屏障。出于安全考虑，河道两边都安装上了隔离护栏，防止游客下水、垂钓等。从游客角度上说，讨论有没有拆掉这部分的公园围墙意义并不大。

张家浜世纪公园段有围栏。郑子愚摄

然而，从公园管理的角度，“世纪公园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水系众多，镜天湖面积巨大。每年夏天，来张家浜‘野泳’的现象难以禁绝，他们的下水点未必是在公园内部，也有可能是在非公园范围的上游或者下游。如果拆掉了围墙，可能会给公园管理上带来不小的麻烦。综合考虑下来，围墙全部打开的条件还不成熟。”世纪公园行政办公室工作人员张引说。

玩皮划艇的市民，路过张家浜世纪公园段。郑子愚摄

围墙暂时不能全部打开，那么应该开哪里？开多少呢？

环世纪公园总计5千米的围墙中，除了河道围栏等不可拆除的部分外，可拆围墙主要集中在公园临锦绣路、芳甸路等路段，长度总计约2.45千米。其中，公园北面临锦绣路段已有3个出入口，附近还分布着多个停车场，一旦围墙打开，势必面临大流量的人车混行，有安全隐患。而且这段围墙打开后，游客第一眼看见的是停车场，期待感和观感会下降。

停车场能拆吗？很难。每到周末，不少游客举家驾车到公园。环世纪公园的部分道路还需在有关部门的协助下开辟临时停车的场所。而上海地铁2号线、18号线下穿世纪公园，这也意味着，再建一处地下停车库的难度相当大。

综合权衡之下，园方决定先开放东南角落的芳花园区域。一方面，芳花园临芳甸路、花木路的千余米长L型围墙区域原本只开放了2个出入口，游客出入公园确有不便；另一方面，穿行而过的张家浜将芳花园与世纪公园主体区域分隔开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便于管理。

打开围墙只是开始

今年5月，芳花园围墙打开街区融合方案正式获批，园方克服梅雨、高温等不利因素，分批分段完成了破墙改造工程，并在7月初正式对公众开放。

其实，早在2021年7月实施免费和夜公园同步开放前，在新区政府和浦开集团的支持下，世纪公园就曾投入总计1500万元专项资金实施设备改造升级，包括重点区域监控全覆盖、环湖沿河区域增设隔离栏、升级照明系统、部分道路和建筑物等。这些既有的开放和升级措施，成为芳花园破墙开放的基础，也为公园直连街区累积了管理经验。

最近，世纪公园公共事务部经理臧东灏持续观察发现，破墙后的芳花园区日均客流从原来的2000人增至4000人左右，数据还在不断攀升。各种难题接踵而来。

实际开放之后，有些游客需求是在园方前期规划中无法预知的，就好比国外人们可能会选择无树荫的地方野餐、晒日光浴，中国人就会选择有树荫的地方。来公园露营的人多了，树荫没增加，无法满足各类游客的需求。

设在公园入口的便民服务设施。李宝花摄

世纪公园吸引大批游客举家出游。孟雨涵摄

“公园直通街区后，有周边居民觉得这里就是公共绿地，会带着宠物来遛，不牵狗绳、不戴狗套的都有。但在更多游客眼中，这里仍然是世纪公园，他们对园内景观、服务的期待依然很高。比如，有些游客对大型犬类进入公园非常反感，小孩出于好奇逗弄宠物，也容易引发危险。”臧东灏说，围墙拆除后的芳花园，其管理标准和世纪公园主园区保持一致。按照公园入园须知的相关规定，园内不允许自行车、电瓶车、平衡车等进入，也禁止垂钓、放风筝、遛宠物等行为。

世纪公园还是一座公园，和城市中心绿地的管理模式还是有着些许差别，然而当管理人员试图劝阻市民遛狗、骑车的行为时，都会遇到一些“打哈哈”的情况。“说轻了，游客们不听；说重了，会引发矛盾。这太难了。”

但工作人员发现，尽管出入口有各种禁止行为的图标提示，也设置了交错式简易栏杆“拦截”非机动车进入，仍然挡不住有人将自行车搬进芳花园，或者越过绿化带将电瓶车骑进园区，遛狗者更是时有所见。最近，经过安保人员不断巡视和劝导，非机动车进园的现象也已有所改观。

还有一些是无法预想的问题。有一次，有人停在外围马路上的自行车胎的气门被人拔了，车主以未设摄像头为由投诉了园方。“全方位加装摄像头，这本身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公园外围已经脱离了公园的管辖范围了，这很难办呀。”张引说。最终，园方按车主的要求在公园外围设置了4处打气点，才安抚了这位车主的情绪。

芳花园一处入口有禁令标志。这里和城市绿地仍有不同。李宝花摄

当下令园方头疼的，还有夜宿难题。“芳花园每天5时至22时开放，但22时后仍可能有人进入，还有人搭帐篷夜宿。为此，我们增设了3名安保人员每天在园区巡逻，遇到不文明游园的情况尽量加以疏导和劝阻。今后，我们还将考虑在非开放时段增设无人机巡逻、机器人巡逻等数字化手段加以辅助。”养护和保洁，也是园方必须面对的长期问题。曹利名说，围墙打开前，芳花园区域十人左右的保洁队伍就够用。现在无论是绿化、保洁还是安保人员，配置的数量都增加了。

复兴公园、中山公园、和平公园等公园打开围墙更早，有的已超过一年。对公园来说，打开围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刘明（化名）是2022年下半年才到鲁迅公园当保安的。他刚入职时，公园采取预约制入园，客流量不大。今年，上海的公园陆续正常开放。鲁迅公园游客数量骤然上升，公园新添两处岗亭，增加巡逻频次。

刘明最头疼的要数噪音。公园最热闹的时候是早上6点到10点的晨练。夏日上午，树荫底下是被各方“割据”的要地。一次，太极团占到有利地形，唱歌团开启高音喇叭试图“轰”走对方，双方发生冲突。后来在园方调解下，事情才被平息。

后来，刘明被安排在早晨带着分贝仪巡逻，如果晨练团体发出超过70分贝的声响，就要劝说制止。公园里的噪音情况改善很多，周围居民的投诉也少了。“大多数市民的素质还是经得起考验的。”刘明说。

公园里的分贝仪。郑子愚摄

“我们公园规定了不能钓鱼，如果看到是一定要制止的。”可围墙拆掉之后，“有些钓鱼的会从路边转进来，躲在我们很难看见的角落钓鱼。”刘明说。

在刘明眼里，最难管的是派发小广告的人。部分小广告会让游园老人陷入受骗和维权难的窘境。即使他们被刘明逮个正着也没用，因为“无法没收他们的传单，也没权力把他们赶出公园。就算好说歹说，他们就一个劲‘好好好’地应付你。”刘明诉说着身为保安的无奈。

城市空间

在上海市政工程设计研究总院专业总工程师钟律看来，公园打开围墙，令原本割裂的城市组团打破边界，拉近了公园与社区的距离。“从‘城市公园’到‘公园城市’，城市空间得以重塑，市民游客也有了更多高质量休憩空间。”

另一方面，公园围墙打开后面临的人员流动、资源管理和环境保护问题，也是必然面临的挑战。此前，城市的一些公共资源占用了公共场地，这些场地释放出来后，民众对他们的使用需要有一个度。“资源和场地共享不是简单的相互侵占，而应该形成一种相互制约和合适的尺度，才能实现良性发展。”

钟律坦言，谈及公园开放，美国纽约中央公园一直被奉为圭臬。这一地处曼哈顿高楼群中的城市公园不仅是公共绿地，更是举办文化活动、健身休闲、科普学习的热门去处。中央公园每年接待的4200余万游客中，有20%是国际游客。不过，中央公园是公园形成在先、高楼建设在后，且历经了160余年的发展才形成今天的面貌。相比之下，上海的城市发展是先建起公园、学校、住宅区等组团，后续再进行分期规划和开发，情况有所不同。

“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城市组团功能融合重组的新阶段，困难在所难免。这个过程无法一蹴而就，只能逐步达成目标。以世纪公园来说，围墙打开后暂时无法用骑行道贯通街区，就先以散步道的形式贯通开放，这首先是一个好的开始。”钟律表示，长期来看，与街区近距离相接的公园不仅是可供观赏的公园，也应是生态的、低养护的公园，同时还应兼顾安全和设施完备。在未来城市公共空间开放项目上，安全、生态、可持续都是基本要素，这也是世界上所有著名城市公园正在践行的理念。

行业人士表示，在公园与街区的进一步融合上，今后还有赖于公园和社区、城市之间的互相推进和磨合。“近两年，上海中山公园、鲁迅公园、和平公园等一批城市公园都已打开。对世纪公园这样体量的城市公园而言，围墙打开后完全可以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事实上，让城市和公园真正地互相融合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一个飞盘或许能够说明问题。在过去的两三年里，草地上的飞盘运动成了年轻人社交名片之一。去年夏天开始，飞盘爱好者于辰辰曾呼朋唤友在复兴公园的草坪上玩飞盘，可在2022年国庆期间由于游客数量猛增，接连出现数起飞盘砸人的事件，公园禁止了飞盘运动。于辰辰认为这有点可惜，转向鲁迅公园找草坪，但那里的草坪常年有两块用齐腰的铁栏杆围着，也不能使用。不让玩飞盘、不让露营，“公园外侧的栏杆没了，却都拦在公园内的草坪上。”于辰辰说。

鲁迅公园内有两块用齐腰高的铁栏杆围着的草坪。郑子愚摄

和平公园并未禁止养狗人士进入公园，而是在公园的一角为养狗人士开辟了萌宠狗乐园。郑子愚摄

他觉得，公园不应该为“可能会引发安全问题”就把活动一禁了之，而应该在园方管理和游客自觉的共同努力下，让包括这类活动都能被公园所接受、包容。

之后，于辰辰在中山公园和世纪公园找到了可以玩飞盘的场地。只是到了周末当草坪上挤满了露营市民的时候，飞盘活动会被劝阻，只允许短距离飞盘。

即将到来的中秋国庆长假，世纪公园大片粉黛乱子草等将进入最美观赏季。从收费到免费，再到拆掉部分围墙，可以想见，这处开放式的花开之地将吸引众多市民游客打卡。届时，无论是对公园管理方，还是对游客而言，这里也将是一处无边界的“考场”。

世纪公园内的粉黛乱子草即将绽放。郑子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