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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理剧团找寻“答案”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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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珺瑶 2023-07-26 06:06
摘要:“让自己的想法能被听见和看见是现代人所需要的。”

你看过自己的故事被别人演绎吗?

参与者讲述自己的故事,演员聆听,并即兴表演。除此之外,还有乐师负责情绪烘托,领航员负责提问和引导。始于1975年美国纽约,“一人一故事”剧场是美国实验剧场运动中兴起的一种即兴演出方式。

如今上海也有剧团在做“一人一故事”实践,发展最久的有5年多。融入了心理剧的元素和观众的故事讲述 ,“一人一故事”实际上也是一种复合型的应用戏剧形式。

发起人曾说,“一人一故事”剧场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要让每个人为自己发言。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近期的一项研究表明,20岁至30岁的人群精神压力最高,年轻人群体成为各年龄段压力之首。

生活中许多细小的情绪困扰或许没达到求医或求助心理咨询的程度,但若憋在心里、不及时倾诉,容易引发心理疾病。“参加心理疗愈性质的工作坊是一种倾诉的途径,让自己内心的一些隐形苦闷得到释放。”心理剧导演、心理学博士丁敬耘说,“让自己的想法能被听见和看见是现代人所需要的。”

故事的回响

每周四晚上7点半,在“空的空间”里,还原剧团会进行“一人一故事”的公开排练。

形如其名,这是一个没有隔断和陈设的86平方米空间,可供十几人平躺、自由翻滚。

周一左右,活动接龙会同时发布在两个500人的大群里。一般两天内,20个名额就凑满了。


夜晚的“空的空间”。受访者供图

朱婷婷是“一人一故事”剧团还原剧团的初始成员,“空的空间”是她家,也是“一人一故事”公开排练的活动场地。《空的空间》是戏剧导演彼得·布鲁克的戏剧理论著作。朱婷婷说,“空的空间”是戏剧发生的地方,是自由、包容的,正如还原剧团“一人一故事”。

“过敏”是今晚这场“一人一故事”的话题。在演出开始前,活动带领者李小艾邀请大家在纸片上先写下自己的“过敏源”。

“过敏”的话题勾起了小翠这些年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负面情绪,今晚是她第一次来看还原剧团的演出。

小翠是一位在读博士研究生,两年前遭遇论文想法被剽窃,所处的环境和氛围让她时常觉得自己被偷窥、被模仿。自此她就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躲”在宿舍做科研,把自己封闭起来。

纸片上的“过敏源”,小翠写的是“学人精”。这是小翠给这些同学下的定义,“他们爱偷窥,爱模仿,也更是执行力很强的人,这让我感到恐惧。”

在过去两年里,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小翠从没分享过这些烦恼,今天是一次让她敞开心扉的机会。


参与者写下的“过敏源”。受访者供图

“你会对什么‘过敏’吗?”在让大家以舒服的姿势躺下后,李小艾向大家抛出了问题。

“除了食物和空气之外,你还会对什么‘过敏’呢?你会不会对某种情绪、某个群体,或是某个话题过敏呢?是咖啡、烟味、灰尘、花粉、海鲜,还是加班、失业,甚至是一个评价……”李小艾缓慢读出大家进门前下的“过敏源”。

“‘过敏’发生的时候,你的身体会有什么感觉?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

以上是热身环节,是带领者帮助参与者“打开”的一个过程。一些和话题有关的故事和情绪会在此时浮现,随后过渡至接下来的故事分享环节。在此起彼伏的衣物与软木垫揉擦发出的窸窣声后,空间安静了下来。

“一人一故事”的表演现场有领航员1位、乐师和演员4位。领航员负责提问和引导,剧团的演员仔细聆听、捕捉细节并即兴演绎,乐师配乐。

一人一故事常规位置图。来源:知乎用户 @Sophie毛蟹拉面

“有谁要分享故事吗?”领航员贾儿问。

小翠举手。“同事拿着剽窃了我的论文想法假意来找我合作,她还不承认,后来我在办公室总是感觉到被她偷看,我做了什么,别人也要做什么……”

“接下来请演员带来‘他们怎么都这样!’”领航员报幕。领航员选取了小翠叙述中出现了3次的句式作为小翠故事的名字。

表演开场,演员吴嘉斌率先站出来,他扮演了小翠的角色。他疯狂地在“键盘”上敲打,同时又紧张地环顾四周,当察觉到有人时不时地偷看,他开始用手臂做出遮挡的架势,拼命护着电脑屏幕。“能不能不要抄袭我的想法了!”吴嘉斌愤怒地大喊。

此时,演员李小艾扮演了帘子,冲到吴嘉斌面前,替他挡住了偷窥。

“他做到了我一直很想却没法在现实生活中做到的事情。”小翠说。

霏霏是当天另一位分享故事的观众。她原计划周末参加闺蜜的婚礼,做伴娘,却在几日前突然得知闺蜜复阳。

霏霏纠结于是否赴约:有癫痫病史的她害怕感染病毒,因为发烧极有可能诱发癫痫发作;但同时,她又对社交有强烈的渴望,她从小就生活在父母长辈的过度保护中。

霏霏不安,这次的变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我如果毅然去了婚礼,会面临家人的辱骂、责怪、否定……甚至迁怒。”霏霏说。

脱离掉参加婚礼这件事,这是霏霏对自己身体的再一次审视。“当我的身体或者说我的精神意识没有办法受我控制的时候,我会觉得离死亡不远……如果这次我成功保护了自己?以后呢?我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世界中众多的不可抗力?我该怎么去和它(癫痫)和解、和它带给我的对死的恐惧和解?”霏霏在口述中说。

表演开始。朱婷婷把霏霏的癫痫作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一团什么东西?它为什么出现在我身边?”朱婷婷捡起一团黑色的纱。

朱婷婷将黑纱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再次拿起……情绪由好奇、急切,转变为无力,这是表演霏霏尝试与癫痫和解的过程。

“这一次会不会再放下呢?”李小艾作旁白问。

“我的生活完全,被这件事情压得密不透风。别人只不过,是一个晚上睡一觉就能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有时候却要跨越生死。但也因此,它让我生活中的很多感情,都有了更丰富的颜色。”表演的尾声,朱婷婷即兴演绎了这段独白,她又将一团彩纱攥在怀里,看着上方。

“虽然看起来只是要不要和朋友见面、要不要参加婚礼的抉择,但事实上确实是关乎‘跨越生死’的事情,我感觉这是需要在表演中被强调出来的。”即兴独白时,朱婷婷曾设想霏霏的处境。

“霏霏,这个礼物送给你。”演出结束后,领航员都会说这么一句话给故事分享者。这是“一人一故事”的传统,将故事和情绪重新包裹成礼物送回给分享者。

气质的形成

还原剧团成立于2018年初,是上海比较早实践“一人一故事”的剧团。

汤宇泽、朱婷婷和剧团创始人黄超因为即兴戏剧而相识,曾一起在云南参加了即兴戏剧工作坊。彼时的黄超是公益组织“有灵且美”的成员。2017年底,在一次公益主题的品牌活动上,应品牌方要求,黄超拉上了朱婷婷和汤宇泽,组织了他们的第一次“一人一故事”演出。

之后,还原剧团创立。公益和“服务”也一直成为了还原剧团气质和共识的一部分。

在还原剧团在全球一人一故事网络(IPTN)登记注册时,有三个选项需要选填,分别是“艺术性”、“社会性”和“服务性”。黄超给还原剧团填写的是“服务性”。而“服务对象”,黄超写的是“团员自己”。

包括摄影师在内,还原剧团团员有18人。活跃参与演出的有12个人。5年来,有团员因生活和工作种种原因暂时离开,但也有人会回来。黄超和其他团员很早就有过共识——剧团能给予彼此在人生中的支持就足够了。

“刚来剧团的我没有自信。”作为一个高敏感人,李小艾内心一直有很多声音,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会把想法反复咀嚼,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李小艾说。

剧团给了李小艾表达的空间。在剧团里,在学习如何自如地演绎观众的故事中,李小艾收获了自信。

“剧团的意义是,你总算是有一个能放松下来的地方。”汤宇泽说。

因为有即兴喜剧的学习背景,汤宇泽和朱婷婷都更惯常用即兴喜剧的偏幽默方式来呈现观众的故事。“哪怕是非常深重的故事,我们也会选择加上些许的‘轻松’,让人毫无负担地喘一口气。”汤宇泽说。

在上海,在还原剧团之外,还有几家剧团在做“一人一故事”的实践。根据各自带领者的发展差异,每个剧团也都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和对“一人一故事”形式的理解。心思剧团更注重叙事的中正性。如果用颜色来描述讲述者的故事,“是一度的灰色,表演出来就是一度的灰色,我们不添加也不减少。”心思剧团的团员、澳洲心理学会注册咨询师David说。

大路剧团是剧场工作者施雨婷于2018年末创立的一人一故事剧团。因施雨婷曾在剧场工作多年,大路剧团更追求表演的质感。演出的周期较长,但是每一场都是剧场型的演出。

心理剧形式较灵活,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效果和深度,取决于带领者。2019年,不满足于“一人一故事”中“只是被看见”的特质,David又创办了心理剧形式“三把椅子”。椅子指看问题的3个视角——第一位参与者以第一视角演绎叙述自己的故事,第二、三位参与者以“他者”或“环境”的视角给出回应。与“一人一故事”形式不同,“三把椅子”需要参与者上台即兴表演。融合了格式塔治疗理念,David将“三把椅子”定位为初阶心理疗愈工作坊。

疗愈的“争议”

3月的第一周里,霏霏经历了一系列冲击:外公离世,得知暗恋的对象和别人确定了恋爱关系,给自己极大支持的小领导突然决定离职……情绪来不及消化,那段时间里,霏霏频繁在还原剧团“一人一故事”剧场里分享自己的故事。“我每次来都不用做前情提要,她们都记得之前我分享的故事。”霏霏说。


3月24日,霏霏参加完还原剧团公开排练当晚发布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自2021年春天经历过几段亲密关系困扰后,霏霏开始做一周一次心理咨询,同时也会经常来还原剧团分享自己的故事。

不同于心理咨询中有针对性地对一个具象问题的深究,在“一人一故事”里,霏霏是从别人演绎的过程中,照镜子一样看见被自己忽视的部分。

“在‘过敏’的故事里,当我看到‘拿起放下,拿起放下’的循环,我就关注到了我身体里那一部分积极力量,当她们想用彩纱表达我所承受的压力,而我却解读出是我身边现在很多美好的人和力量环绕我。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其实是我思维变积极的一种体现。”霏霏说。

“疗愈”也是很多还原剧团参与者表达的体验。肥犬是一个90后开发程序员。在接触到戏剧表演之前,他是一个特别宅的人,工作日朝九晚五,公司和家点对点地往返,周末两天足不出户。2021年5月肥犬第一次接触到“一人一故事”和还原剧团。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地铁上看手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靠在我身上。我第一反应是‘震惊’,因为我是一个很怕跟小孩接触的人,我不敢跟他们去玩、去聊天,虽然我很喜欢他们。但那天我后知后觉发现我没有感到害怕,内心还有些欣喜。我甚至把手垂下来,放下手机,想让他多往我这儿靠一点。大概20秒之后,他意识到了他靠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就本能地缩了回去,靠到他妈妈身上。”肥犬讲述。

这其实是非常微小的生活片段,但在这一分钟里,肥犬有着丰富的心理活动 。“这样的情节,如果特地去给朋友分享,觉得实在没那么有必要,”肥犬说,“会担心给朋友造成精神劳动。”他选择在还原剧团“一人一故事”工作坊中表达出来。“剧团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带着虔诚的态度,认真倾听你的故事。”肥犬说。

因团员大多不具备心理学专业方面的资质,还原剧团并不愿意给自己贴上“疗愈”的标签。“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空间,做了一些转化,观众对自己真实的生命和生活的分享才是‘疗愈’的根源。我们只是服务者。”还原剧团的团员李甘甘说。

David认为,心理剧“三把椅子”在心理学专业层面涉入会比“一人一故事”更深一些,具备疗愈属性。

在4月一期主题为“未能说出的话”的活动上,David分享了自己与母亲的经历。他提起母亲离世时他不在场,对母亲有“未能说出的话”。参与者小欣认为,David的分享唤醒了她一直以来对父亲的遗憾。在父亲临终前的十几分钟里,她也不在身边。活动中,小欣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打开”了,也期待自己对父亲的情绪可以被探索得更深入,但是活动的戛然而止又让小欣感到意犹未尽。

心理工作坊中触及的深度该如何拿捏?“疗愈”该由谁来决定?

“其实有时候当和‘心理’挂上钩的时候,很多疗愈的内容做起来反而束手束脚,效果进展也比较慢,”霏霏说。

“当‘疗愈’被过分标榜,也很容易变成对脆弱性的捕猎,”李甘甘说,他们“害怕吸引那些生活正处在不确定性当中的人群消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当‘疗愈’成为一种目的,‘一人一故事’的受众会变小,”心理学博士丁敬耘说,这可能是为什么这些工作坊不愿去强调自己具备“疗愈”属性。

“一个人的心理困扰,多大程度上是需要医生看,多大程度上是属于心理咨询师可以解决的,多大程度上是属于与朋友同事之间倾诉就可以解决的,这些边界感其实并不清晰。”丁敬耘说。心理健康是非常主观且私人的议题,选择通过什么样程度的方式去解决问题,首先取决于自己对自己的察觉到了哪一步。心理剧工作坊将“疗愈”的概念模糊化,对于很多需要由浅入深了解自己的人也许也是个保护。

应用

距离“过敏”主题的公开排练结束已有两个月,霏霏没有复阳,潜意识里对疾病的恐惧似乎也在慢慢消解。她和社群里结识的伙伴们一起聚会、举办集市,发布的朋友圈里也多了更多不戴口罩的照片。

还原剧团的复购率还算可观。据汤宇泽观察,“大家可能会在一段时间里比较频繁地来参与我们,之后又会迅速投身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有些人又会带着新的故事回来。”

目前,“一人一故事”形式更多会在学校出现,社会上的“一人一故事”主要还是依托于工作坊存在。这种心理剧形式是否可以在社会上更广泛地推广?

实际上,澳门和香港是国内最早出现“一人一故事”的地区。澳门的“一人一故事”形式早已渗透至社区,常作为社会公共事件后的社区平定和修复形式出现。

2017至2018年间,澳门经历了两场大型台风灾害。次年,围绕社区的植物,来自澳门的零距离合作社做了一个“一人一故事社区凝聚计划”,题为“植言物语”。“风灾过后,市面大致已恢复平静,可是不少倒塌未被清理或受损的植物却像是一道道伤痕,标记这里曾发生过灾害。”澳门零距离合作社团员戴碧筠在相关活动记录图册中写道。

该项目在8个受台风“天鸽”严重影响的社区空间举行了7场“一人一故事”剧场演出,及6场社区摄影及文字展览,与超过500名的居民进行互动,听到了“人与植物” 、“植物与社区环境”、“社区环境与民生”等等方面的故事。

“从植物角度切入,以与社区紧密相连的植物为媒介,实际上也是柔和地去处理一些严肃的公共事件和议题,”戴碧筠说。“旁敲侧击地通过大家表达对植物的观察、情感,触发了身处社区对本土文化的思考,增强社区凝聚力。”


“植言物语”活动记录图册中的插页。

如何更广泛地拓展应用“一人一故事”形式,是上海“一人一故事”剧团们目前在探索的。

近期的一次公开排练上,还原剧团把“即兴艺术”融入“一人一故事”剧场。带领者汤宇泽邀请参与者携带创作工具,用绘画、装置、诗歌任意形式即兴创作,工具可以是各式的画笔、拈花,亦或是乐器来为现场氛围增色。通过艺术的表达和自我的投入,参与者身心得到了放松,思维被逐步打开。

大路剧团则努力把“一人一故事”向外开拓。目前合作过的有美术馆、艺术空间和剧场。自去年开始,一些大型企业也开始向大路剧团采购定制专场演出和培训工作坊。

2022年2月大路剧团在西岸美术馆的一人一故事演出 《我的城》。受访者供图

“一人一故事”的形式有很大的需求量,也存在很大的发展空间。不过,丁敬耘认为,“心理剧的话题越聚焦越有效,更有针对性。”因每个人成长路径的差异,社会层面的人的心理议题会更分散,是社区被广泛利用的难点之一。

丁敬耘建议,可以先从企业开始,尝试在企业内部运用这样的形式。“现代人压力都比较大。如果企业利用午休时间,用应用戏剧‘激发’情感、情绪的抒发,这也有助于团队整体的建设。”

“社会学的有些学者如戈夫曼也会用戏剧的角度来理解社会当中的人,戏剧其实是一个帮助人更好研究自己的途径。”丁敬耘说。

(李小艾、小翠、小欣、李甘甘都为化名)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题图说明:7月13日,还原剧团公开排练,主题为“暑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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