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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出版家锺叔河】晚照对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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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23-04-07 08:19
摘要:他真正在出版界岗位上工作的时间才十几年,却影响了几代人,并活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地标。

偏枯

一个人走到暮年,是一个逐渐从屋外回到屋内的过程。关上房门,走进卧室,坐下来,最后,躺到床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做什么?

或者问,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还能起什么作用?

锺叔河92岁,几年前的一次中风把他彻底锁在病榻。他用右手指着自己不再能动弹的左半边身体。“偏枯”,他说。

“杜甫到湖南,写诗歌‘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就是我这样的,半身不遂。治好是不可能的了。”他说。蓝色绒毯下露出他左侧的赤足。一只老人的脚。

他不再能用这双脚下地。不论他曾用什么方式丈量过这个可爱的、喧闹的、辽阔的世界,从今往后,他能活动的半径只有也只限于这张医疗床的范围。

于是,世界,就来这张床前看他。

在湖南长沙一幢高楼内,锺先生家的门铃一上午陆续在响。他家的座机电话铃乃至保姆的手机铃都响得此起彼伏。

在长沙,向任何一位文化艺术界的人士说起锺叔河的名字,大家都知道。知道他的宅电号码,知道他的住址,知道他的近况,知道他的故事。

他真正在出版界岗位上工作的时间才十几年,却影响了几代人,并活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地标。地标是不需要移动的,他存在在那里就足够了。

疾病和衰老禁锢了他的身体,没能禁锢他的头脑。于是,许多年轻的、身体健康的、手脚灵活的人进屋来看锺叔河,与他聊天、向他请益。

这许许多多能自由走动的人,带来各自的问题,来请教这样一个不再能走动的人,本身也像一个有趣的问题:

究竟什么东西能超越这速朽的肉身?

在充满各种局限的生命里,我们该如何自处?

病榻边的书桌

“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沈轶伦 摄于 念楼


理疗

“90后”医生小萧,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作为理疗师,每天上午到锺叔河家为老人做按摩,已持续一年。

上午是锺叔河的会客时间。对萧医生来说,许多次理疗的过程,都是在吸着氧的老人和各路访客的交谈中展开的。小萧有时也会觉得惊讶,许多活跃的字句,从他手下按摩的这具不再灵活的身体里灵活地跳出来,轻盈似超越引力。

他渐渐地也发现,锺叔河身边的朋友,是由各个年龄段的人组成的,既有上了年纪的文坛前辈作家、出版家,也有中青年媒体人、小说家,有湖南本地人,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友。许多年纪足够做锺叔河重孙辈的人,也喜欢往锺叔河的病榻边跑,跑过来,也无事,就是聊天。

这样的聊天,有时固然会说到一些具体的文科名词、人物或者书籍,但更多时候,只是泛泛谈人生,说琐事,谈废话。

“你会和锺先生聊天吗?”我问。

“嘿嘿,也会啊……他真随和,又对事物有见地。”萧医生说。

“谈一些对文学的看法吗?”

“也没那么深入啦……有时就谈谈我遇到的事。很奇怪,不论你和他谈什么,他都能接住。然后你顺着他的角度再看困扰自己的一些问题,就能看开一点,就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我是来给他的身体做理疗,他给我的精神做了一次理疗。”说完,小萧收起2023年1月的《随笔》新刊。这期刊物上有锺先生的文章。

在小萧忙着给锺先生按摩的间隙,保姆谢淑辉会瞅准机会拿着带吸管的水杯过来,给锺先生补充一点水分。

谢立辉和谢淑辉两姐妹在锺叔河家已经工作超过20年,懂得在锺叔河和客人聊天的空隙为客人拍照,加客人的微信,然后发过去。锺先生和人聊天,说到妙处,客人哈哈大笑,谢淑辉也跟着大笑。

《锺叔河集》的特约编辑,已退休的湖南出版集团编审王平记得,锺先生曾问谢淑辉:“不晓得你跟着笑么子?我讲什么你半句都冇听懂。”谢淑辉便说:“我看哒你们笑的样子觉得好好笑。”谢淑辉发微信朋友圈,叫锺叔河帮她先看看。锺叔河就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替她修改。锺叔河说:“你先要学少写白眼字。”谢淑辉说:“本来我就只读过五年级。”锺先生说:“我也只比你多读一年书。”

去年9月,谢淑辉自己掏钱买了一本锺叔河编辑的《知堂书话》。锺叔河见状,欣然在书内题道:“小谢在此多年,渐知读书,且愿蓄书,自往书店掏腰包一百八十元购得此书归来,使我改颜相对。因为题此数语,愿其能坚持读书也。”

有一天,王平发现谢淑辉的微信朋友圈是这样的——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20世纪上半叶旧版复印本《声律启蒙》的书影,一张是锺先生在扉页上写给阿姨的题词:“以赠谢淑辉,希望能将其读熟,将来好教给易欣华(谢淑辉的儿子)的孩子们读。多读一点书总是会有用的。”

于是谢淑辉在微信上开始认真抄录: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两岸晓园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锺叔河的书房。沈轶伦 摄于 念楼


炬火

在《因何读书》中,锺叔河写道:“我因为寂寞,所以读书;因为怀疑,所以读书;因为无知,所以读书……”

1963年,被划为“右派”的锺叔河已被报社开除5年。在和妻子合影的下面,他这样宣布:“书还是要看的,笑还是要笑的,要我们死是不会死的。”

那时,每天白天,他拖板车,劳作归来,晚上回家闭门读书。他用从附近小店买来的“极薄而劣的红色横格材料纸”以及一小瓶墨汁和毛笔,从书里摘抄下这段话:

“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地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7年后,锺叔河又在“文革”中被判10年,直至1979年平反出狱,调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以《走向世界丛书》闻名出版界及史学界。1982年,锺叔河被评为编审。1984年,锺叔河调任岳麓书社总编辑。

《走向世界丛书》在20世纪80年代甫一面世,就“在学术、思想乃至文化界引起轰动”。

丛书收录了晚清中国知识分子赴海外留学、出使、游历和考察留下的文字,也是早期国人走向世界、观察海外文明的记录。1984年,钱锺书主动为丛书作序,并刊文登在《人民日报》上:

“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无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中国‘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国;咱们开门出去也由于外面有人敲门,撞门,甚至破门、跳窗进来。‘闭关自守’‘门户开放’那种简洁利落的公式语言,很便于记忆,作为标题之类,大有用处。但是,历史过程似乎不为历史编写者的方便着想,不肯直截了当地、按部就班地推进。”

在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锺叔河曾说:“我编《走向世界丛书》,是因为我要记录下中国人走向世界的脚步,我认为这个脚步是特别迟缓、曲折、迂回和艰难的……这些书,虽然是百年前的作品,但是,我们现在也还是他们所摸索的进程的继续。那个过程并没有终止,也并没有圆满地到达终点,它也不会有终点。他们的苦恼,他们的摸索和徘徊,对我们现代人还有直接的意义。我们现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还没有达到他们最高的水平。”

丛书首本挑选了广东容闳(纯甫)的自述《西学东渐记》。作为第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国留学生事业的先驱和参与创建中国近代第一座完整的机器厂——上海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晚清知识分子,容闳在这本书的自序中写道:“对中国的永恒热爱。”

一张青年时代容闳的小像,也被放在锺叔河家被改为书房的客厅大书架上。像下有一句题款: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典出自《孟子》。下面是英文译文。

在一篇文章里,王平曾写道:“锺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清醒而睿智的认识,对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秉性彻骨的剖析,以及他深厚的人文学养和苦难的人生经历,都足以令我对他深深钦佩。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基于他编的书,他写的文章,以及他拥有的极其独立的人格。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他。”

在编辑《走向世界丛书》之初,锺叔河当时的计划是出100种书。1988年,锺叔河调离岳麓书社总编辑岗位,次年退休,完成了1/3的《走向世界丛书》的整理与出版就此搁浅。直至2012年,岳麓书社重启该丛书续编工程。在20余人的团队中,时年82岁的锺叔河仍是主编之一。历时4年后,岳麓书社终于让这套丛书在2017年3月出版上市。

王平觉得,锺叔河的过人之处,不但在于编辑能力非常强,更在于他眼光独到,知道什么书有价值。且他性格坚韧,决不轻言放弃。他修改书稿,不是几次,而是十数次。不厌其烦地修改,令排版的工作人员“见而生畏”。

王平说:“有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待在夜晚的阳台上,不无茫然地注视着这个越来越喧嚣的城市。高楼大厦林立,万家灯火辉煌。可是,谁还可以在其中哪幢楼房哪层楼上,找到如同念楼这样的地方,结识如同锺先生这样睿智的老人呢?恐怕很难很难。”

一张青年时代容闳的小像,记录了第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


念楼

念楼,就是锺叔河的家所在的楼层——20楼的谐音。

他为帮助外孙女们学习古文而编辑的文学集《念楼学短》以及个人随笔集《念楼随笔》的名字,均出自此处。

锺叔河在出版社职业编辑的岗位上只待了十来年,但他成了那个年代最有影响力的出版人之一。1994年,他获第三届韬奋出版奖。2017年,东亚出版人会议上,他又获授“特殊贡献奖”。

他喜欢引用写《史通》的刘知幾的观点:论知识分子最需要看“才、学、识”,三要素不可偏废,但在不同岗位上应有所侧重。锺叔河认为,教育工作者首先要有“学”,搞创作研究的首先要有“才”,作为传播者,最重要的就是“识”,要有见识。

“才、学、识”三样东西里,锺叔河给自己打分:对于前面两者,自己只是“中人之姿”,“因为抗战中断学业,对于中西交通,对于民俗文化这些方面有一点兴趣,谈不上有什么专门研究和学问,写点散文也看不出有多少才情,而且我文章写得也不算多,倒是过去检讨写了不少……不过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多少有一点自己的见识,这是唯一差堪自信的”。

也是因为他突出的、独立的见识,让他天然就有了师者的气质。

在媒体人许知远采访锺叔河的节目的最后,团队摄制组中一名年轻女生曾向锺叔河发问:“我会感觉,好像对什么事都会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锺叔河这样答道:“我首先有一个基本观点:社会的文明和社会的开放的程度,毕竟还是在慢慢进步的……而解决这个根本问题的,还是要使所有人的思想现代化起来。这个好像讲起来读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的人的思想,当然是现代化的思想。那不见得,不一定。回到最早一批走向世界的人,他们的口号并没有过时。梁启超讲‘做新民’,要提高全民的常识和情理。”

这段对话,后来在互联网上被频频提及。

于是我们也当面问:“那您觉得一个人该如何获得这种‘识’?”

锺叔河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识,来源于经验和领悟。”

疾病和衰老禁锢了他的身体,没能禁锢他的头脑。沈轶伦 摄于 念楼


枫树

就在“念楼”对面,湖南省新闻出版大厦楼下,是长沙古护城河故址,如今已痕迹全无。只有一块2004年由长沙市人民政府所立的纪念牌上写道:

长沙城古时有护城河,即便河。它是围绕长沙古城墙外的人造河,以防卫城池。便河从西湖桥处引湘江水,经南向黄道门、东向浏阳门和小吴门、北向新开门和湘春门返入湘江,河深宽各6.3米,各城门外设吊桥,早晚定时起放。清末,城外建新军,为方便新军进出城,于东边城墙处,新开一城门,取“整军经武”之义,名“经武门”。

也是在清朝中后期,当时的清提督衙门府位于今天的长沙市青少年宫,驻扎着保卫衙门府的“先锋卫士营”。1930年新建中山路,与先锋厅主楼相连建起了附属钟楼,装上了从德国购进的电动标准时钟。为纪念孙中山先生,此建筑正式命名为中山亭。

据说,在此之前,“长沙旧习相沿,向以天心阁城楼午炮为标准时间,每至午时,霹雳一声,惊天动地,于人民生活殊多妨碍。钟楼建成后,装上了从德国购进的电动标准时钟。人们从此经过,举目遥望,即可获知时间”。所以,中山亭的建成又是长沙城市使用公共标准时钟之始。

当湖南响起公共标准时钟钟声一年后,锺叔河出生。

他的人生并不顺遂。在正值盛年时被判入狱,在该颐养天年时被困病床,似乎在人生不同阶段,总有各种外力从他身上夺走时间。但锺叔河处之泰然。

像那座中山亭。经历文夕大火和屡次硝烟,长沙地面上的古迹几乎为零。而这座亭矗立着,存在着就足够了。

锺叔河说,他并不是一个平和的人,只是老来在慢慢学着平和。他也说他不怕死,就是有点怕痛。这句有些孩子气的“怕”,方才落在念楼内那间明亮干净的卧室里,病榻边听的人都笑起来。

按习俗不便在病中的老人面前谈生死。但王平说:“锺先生应该不会忌讳,你可以和他直言生死问题。”

那我就问:“锺老师,冒昧问一下,您去世后想用哪句话作为墓志铭?”

锺叔河说:“英国学者哈理孙女士八十多岁时写回忆录,说她年轻时仿佛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极其执着和勇敢,敢于抗拒任何人或神鬼或命运,如果它们想来要她死;老后则一切都改变了,想到死时,只将它看作生之否定,看作‘一条末了的必要的弦’,故并不怕死,怕的只是病,‘即坏的错乱的生’。”

他请王平在《锺叔河集》里找出原文,同行的湖南作家沈念随之念出这段:

“‘可是病呢,到现在为止,我总逃过了。我于个人的不死已没有什么期望,就是未来的生存也没有什么希求;我的意识很卑微地与我的身体同时开始,我也希望他很安静地与我的身体一同完了。’这种低姿态实在是我心向往之的。接下去还有两句诗:‘会当长夜眠,无复觉醒时。’更使我低回咏味,俯首降心……一个人兴致勃勃地生活过,这兴致差不多一直保持到了最后,应该也会得到真正的安息,不会再有遗憾和不安了吧。”

锺叔河说:“朱纯(锺叔河妻子)的骨灰撒到山上一棵枫树下了。我以后也这么办吧,撒在一棵枫树下。”

他转过脸来,鼻下插着氧气管,他用能动的右手取下眼镜,双目炯炯地说:“不需要墓志铭的啊,等风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



【人物】锺叔河,1931年生,湖南平江人,著名出版家、学者、散文作家。以主编《走向世界丛书》(100种)等闻名出版界及文史界。主要著作《锺叔河集》(10卷),2021年由岳麓书社出版。


封面图片:锺叔河在念楼书房。王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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