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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用一个词来描绘他,应该是——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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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天扬 2023-02-12 07:40
摘要:以一颗赤子之心关心天下大事,有所思,有所作为


认识老章时,他年近古稀,我还不到30岁。那是1994年秋天,人民日报社在上海设立华东分社,我有幸考入。我一直把进入人民日报社工作当成自己新闻生涯的开始。而那时,老章已离休多年。

老章名叫章世鸿。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这么叫他并非不敬。当年在人民日报社,我们叫任何领导都是这么个叫法。即使是报社“最高首长”邵华泽、范敬宜,我们也照样直呼老邵、老范。这么没大没小地叫领导的日子,当年只道是寻常。老章年届耄耋后,我们有时会改口叫他章老,这是后话。

老章是标准的老革命、老干部。1945年10月,老章入党,那年他才18岁,是个中学生。在上海,入的当然是地下组织。让他惊喜的是,按暗号上门接头的,竟然是他的生物老师王芷涯。他们在他家亭子间举行了没有党旗的入党仪式,历时8分钟。他晚年写文章回忆当年入党仪式的细节,仍然历历如绘。此后,他在上海参加学生运动,他的战友有几位后来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1948年,老章从上海转入大别山解放区,因他在上海的民治新闻专科学校读过书,组织任命他担任《皖西日报》编辑。次年,他随部队进南京,参加国民党中央通讯社接管工作,后入新华日报社工作,1953年调入人民日报社。

20世纪80年代,老章任人民日报驻上海首席记者,写了大量报道,为上海的改革开放鼓与呼。当时,上海矛盾重重。老章的报道,报喜也报忧。他的代表作是1988年2月26日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的《一个城市两种速度说明了什么?——访上海闵行开发区随想录》,文章剖析了上海的开发区与非开发区发展速度迥异的问题。老章后来坦言:“当时思想斗争却很激烈,最大的顾虑是:我对上海经济工作的全局进行评述,会不会打击面过大,从而得罪一些人?”反复思想斗争的结果是:“我认为还是应该写,因为当前人们关心的焦点正是上海全局性的问题。作为人民日报记者,这样做,是应尽之责。”这篇报道刊出后,《解放日报》于次日转载,反响很大。老章总结道:“记者并非一个旁观者,而应该是社会问题的观察家、评论家,因而不能仅仅满足于一般的新闻报道,还应该有明确的是非观念,敢于解剖各种社会现象,由现象进入事物的本质,由局部问题透视全局,写出有分量的述评性报道来。”老章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这些报道,后来集为《太平洋西岸新曙光》一书,于1990年出版。


《太平洋西岸新曙光》

余生也晚,在老章记者生涯的黄金时代,我还是个学生。但幸运的是,我进人民日报华东分社后有幸多次随老章外出采访。华东分社一成立,老章就表示希望到华东各地进行采访。他身体十分硬朗,但毕竟年近古稀了,分社领导就派青年记者跟随,主要目的是学习,当然也不无“保驾”之意。开始是几个年轻人轮流陪同,也许是因为我比较胆大,愿意和老章讨论问题、交换看法,而不仅仅是跟着走,老章最喜欢我,渐渐地我变成了他的专职“跟班”。

老章出门喜欢往山沟里跑。他带着我去了皖南、赣南、闽西、苏北等地的几十个县,跑过华东的一大半山区。这些地方难免条件艰苦,但老章从不计较,有时住进满是霉味的简陋房间,他也满口称赞,说“很好很好”,临走时还会一一对工作人员致谢。但如果对方没把采访工作安排好,老章会发脾气,把人家批评得哑口无言。

老章精力充沛,出一次门半个多月,日程总是排得很满,一刻不停地采访考察。这似乎也是老章不服老的体现。


本文作者和章老(图左)在黄山

老章之不服老,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登黄山。那是1995年秋,我们去皖南采访,老章上黄山这件事受到了当地的重视,陪同人员陪我们从云谷寺坐缆车上去,在始信峰附近逛一圈就打算下山了,老章却说,要登光明顶。陪同人员吓坏了,纷纷劝阻,劝阻不成就说用轿子抬他上去,但老章坚持要自己走。最后,我一个人陪他走了一整天。回上海后,老章写了一篇《站在黄山光明顶》详记此事。虽然连续上下坡十多个小时把老章累坏了,但他“毫无悔意”,因为“终于完成了这个历史任务”。

当然,所谓不服老只是表象,其内核是一位记者的职业精神和历史使命感。尽管分社领导从来不给我们派任务,但老章每次出门都要写很多稿子。大多数是我写初稿,他来改定,也有几次他采访得特别兴奋,就亲自动笔了。老章极其认真地对待每篇报道,也希望编辑部认真对待我们的稿件。如果报道被处理得突出,他会像小记者一样兴奋。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江西,准备下乡前,江西记者站站长余清楚来送行,他拿了当天的报纸说:“老章,你和天扬的报道上了今天的头版头条。”老章听闻,一把拿过报纸就看,兴奋得手舞足蹈,说:“这对我们鼓舞太大了,我们去赣南一定要好好采访,写出有分量的报道来。”


本文作者和章老(图左)参观周恩来纪念馆

老章的率真是无处不在的。我们一老一少相处时他毫无架子,并不嫌我年少无知,我俩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他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不管想到什么,都脱口而出跟我讨论。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人有没有可能一辈子只对一个人产生爱情?”问完,马上自己回答:“不大可能。”后来我发现,关于这个问题,他还真的写过一篇文章,言之成理,开明极了。又有一次,他问:“为什么有的人一当官就变坏?”我知道,对这个问题,他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因为关于监督和制约权力,他写过更多文章。

如今我也临近退休。回想起来,当年能与这样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老同志朝夕相处,一起走过这么多地方、采写这么多稿子,是我记者生涯中最宝贵的财富。

我认识老章时,他已离休多年,对于如何度过老年阶段有着深沉的思考。他在一本书的前言写道:“一个人生理上一定会衰老,这是自然规律,但心理上、精神上也可以不衰老。我们应该力争生理上延缓衰老,而在精神上永葆青春。”老章做到了。


《九十年代中国纪事:一个记者的视野和思考》


《二十世纪反思》


《新世纪沉思》

老章把自己的晚年生活总结为8个字:读书,思考,考察,写作。我以为,其中的核心是“思考”。老章的思考,宏阔而深远,具体而不羁。老章晚年笔耕不辍,写了很多文章,出了好几本集子。他起的书名,几乎每一本都带“思”字:《九十年代中国纪事:一个记者的视野和思考》《二十世纪反思》《新世纪沉思》等。老章有个习惯,他想到什么,稍有头绪,马上就记下来。他说:“有时睡梦中突有所思,也会立即起床开灯执笔记下,然后再上床,以免晨起后忘却。”这样的思想火花记满了好几本笔记本。老章给我看过这些笔记,我觉得它们极有价值,建议他印出来,于是有了他的最后一本书《中国改革历程采访笔记》。这本书出版于2016年,这年,老章虚岁九十。


《中国改革历程采访笔记》

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老章仍然作如此深入甚至是痛苦的思考,他是有着历史使命感的。他曾写道:“如果说,许多事,我们过去头脑中还是盲目的,那么,到了晚年,我们不能再盲目下去,我们应该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认清我们走过的路,并且告诉后代,应该发扬什么、防止什么。这正是我们老同志的历史职责。”

一直作宏观思考的老章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非常有人情味的。我有了儿子之后,他一直很关心孩子,问长问短。有一次,他还特意带着给孩子的礼物到我家来。儿子叫他爷爷,他显得特别开心。而我要去看望他,他总是坚持说,你在岗位上忙,还是我到报社来看你。我知道,就像当年登黄山一样,我只能听他的。他来报社时,同事们都会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位老先生一个人跑来找我。我每次送老章出门,看着老人缓步走向公交车站时常常会湿了眼眶。我们一老一小谈论的话题总是很集中:他的书和我的文章。他的书,每一本都签了名送给我。因为老章不会用电脑,手写稿请人录入,所以其中误植不少。我自告奋勇帮他校对,也就成了他书稿的第一读者。校对时,我会犯“编辑病”,不仅改误植,还改文句。老章从来不以为忤,还表扬我改得好。2008年起,我到评论部工作,见报的评论文章多起来,老章读到我的文章,常会打电话来鼓励。听他的声音就像自己的稿子发表一样开心。他一直说:“你正当年,要多写。”可以说,我是在老章关怀的目光下成长的,我每有懈怠,只要一想到老章,便会振作起来。


章老写给本文作者的信

近三年来疫情肆虐。因为怕有万一,我与长者们的交往锐减,包括与老章。

转眼进入兔年,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待春暖就可以去见老章了。却不料,春节里传来他不幸逝世的噩耗。大年初五上午,老章安息了,享年96岁。

这,就是我认识的老章。

晚年的老章说:“我的许多老一辈朋友并不总是在平庸地安度晚年,而是仍各以一颗赤子之心关心天下大事,有所思,有所作为,而且经过几十年的沧桑,思想上更趋成熟了。”这,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如果只用一个词来描绘老章,我以为,就应该是——赤子之心。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题图为皖南山村,新华社图 图片编辑: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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