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好友，在自家客厅正中间摆了一只崭新的、然而并不能当座便器使用的马桶，并且往里面放了一堆零食、无线路由器和常备药。如果有人对他们的行为艺术表示疑惑（几乎没有人会不对这样的装潢风格感到好奇），他们预备好的答案是，“朋友，你听说过杜尚吗？”

这是我近年来见到的最妙的事情之一，深具达达主义的精髓，而且用它来解释现当代艺术的效果惊人——至少每次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的时候，都能收到阵阵热烈的欢呼。

也许是上海的各大场馆下定决心要给民众做点普及工作，从莫奈、毕加索、梵高到达利、米罗、贾科梅蒂……再到刚开幕不久的蓬皮杜大师展，近几年来，有关现当代艺术的展览层出不穷。因为工作关系，我带过一些孩子去参观其中的几个展览。有些家长很直白地告诉我，自己根本欣赏不了展览里的“艺术品”，又觉得对着孩子胡诌一通也不是办法，但归根结底，他们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带孩子去看这些艺术展。

的确，比起恐龙、宇宙、埃及木乃伊、宝藏探险故事这样已经在儿童界驰骋多年的常规套路，现当代艺术不是一个容易展开的话题，甚至显得有些可有可无。在一个小学生的能力等级表上，熟练掌握四则运算的优先级显然要远远高于能够列出“野兽派”与“印象派”三个知名画家。

我也不得不承认，每次为现当代艺术展备课都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情。对于同我打交道的绝大部分孩子来说，类似“文森特·威廉·梵·高是一位19世纪的荷兰后印象派画家”这样貌似真理的句子，真正能够传递的信息极为有限。就算他们能够鹦鹉学舌般地告诉你荷兰在欧洲，欧洲在西方，梵高是个画家，他后来丢了一只耳朵……这些书上的答案依旧不是能够帮助他们去感悟《星夜》或者《向日葵》的充要条件。

孩子很少被大人们设定好的场景所干扰，向他们“解释”艺术品是极富有挑战的游戏，首先，为了介绍新事物，你得先从所谓的词语库里挑出这些小小人类能够掌握的概念，其次，你得确保没有专断地替代他们去感悟和思考。

前一种困难很好理解，我自己是个孩子时，就经常假装我正在倾听、并且理解了大人们对着我滔滔不绝的陌生话题——我知道很多孩子都会这样做，这种忍让简直是儿童的美德。后一种问题可能更为常见，以至于有的评论家认为美术馆的早期儿童教育毫无必要。你该怎么教一个赤子学会“天真”？很显然，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有些东西不教自明。

尽管很多孩子在参观结束后很快就忘了各种艺术家和艺术流派的名称，但他们展现出了相当惊人的的感悟力。以杜尚著名的自行车轮为例，面对这件显然就是一个自行车轮子加一把凳子的组合，不少成年人显露出了顺从的沉默，等待着有人给他们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而孩子们给我的反馈包括“也许这个自行车轮子属于一辆被名人骑过的自行车”，“也许别的美术馆里还有自行车剩下的部分”，“因为杜尚是第一个想起来倒着展示自行车轮子的人，所以我们要收藏他的作品”，“轮子加上凳子之后就是一个新东西了，就像超级英雄变身一样……”

马塞尔·杜尚的金属及涂漆木材《自行车轮》 蒋迪雯 摄

在这种情况下，过多地向他们解释所谓作品背后的“真正”观点根本毫无必要，因为他们已经在做艺术家最希望观看者完成的事情：怀疑，思考，然后自得其乐。哪怕孩子们的笑点和角度都相当精奇，就像他们认为贾科梅蒂的所有作品都是被门压扁过的，或者乐意花整整五分钟详细讨论究竟杜尚的轮子究竟是怎么固定住的——这些尝试都极其有意义，因为孩子们正在非常认真地试图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面前的事物。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青铜作品《威尼斯女人》  蒋迪雯 摄

很久以来，对现当代艺术的误解成为了一种相对主流的观点，将之视为故弄玄虚之游戏的人不在少数。虽然每个人都有选择和表达自己喜好的权利，但如果将畏惧、轻视和厌恶等等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孩子，轻易地纵容不加了解就放弃思考的习惯，所产生的效果可能不仅仅是抗拒某一种艺术风格那么简单。

对我个人而言，带着孩子们走进一个对他们来说过于高深莫测的空间里，去亲近一些也许体量要比他们庞大数倍的人造物，不是指望他们有一天会变成艺术奇才造福全人类，只是为了先保留他们的自信、发表意见的勇气、对新世界没有偏见和恐惧的观看方式。他们可以在展厅里自由地看想看的东西，发表想说的观点，偶尔兴致来了，就创作一幅想创作的画。有很多人像大象一样从他们身边跺脚乱颤地走过，但他们不为那些沉重所迫。

我们每个人小的时候，都有这样的超能力。这种能力大概是太与生俱来了，以至于我们在长大的过程中，第一个就把它忘记。还有那个我们原本属于的，有风和雨、雾和光、电和火的世界，太多人太早就遗失了到达那里的钥匙。

这样说吧——那些没有遗失钥匙的人，也不见得都伟大，都壮美。但他们的灵魂，终将是完整的。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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