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小城绥芬河的名字，4月以来突然跳入大众视野。在国内抗疫过程中，本土0疑似、0确诊的绥芬河，因为境外输入病例，一时间成为中国抗击新冠疫情的新焦点。

绥芬河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域接壤，是中国东北边境重要口岸，边境线长27公里，有公路、铁路两个国家一类口岸。俄罗斯疫情爆发以来，不少在俄华人经此回国，境外输入新冠肺炎确诊病例骤增。

这座“百年口岸”也许从未面对过如此严峻的考验，绥芬河如何顶住“难以承受”的重压？

极限

“绥芬河告急！”4月9日，绥芬河市疫情防控指挥部下发的一纸红头文件在网络上刷屏，通告宣布接受N95口罩、防护服等社会物资捐赠。

因为疫情原因，3月下旬，中俄之间航班锐减，两国之间22个口岸，除绥芬河、满洲里外，几乎全部临时关闭。一时之间，大量在俄留学生、务工人员、贸易商人飞往符拉迪沃斯托克，蜂拥从绥芬河口岸入关。

自从3月21日，中国对归国人员实行入境以后就地集中隔离政策以来，绥芬河口岸累计入境2497人。

3月26日，绥芬河出现第一例核酸检测阳性病例。

张东新记得从绥芬河海关搭乘的大巴车头上，还挂着“百年口岸，接您回家”的横幅。车子驶向隔离酒店的路上经过绥芬河的街道时，这座城市似乎已经恢复了生机，还有市民好奇地举起手机冲着车里穿着防护服的人拍照。

17岁的张东新，在莫斯科一所大学读预科。他原本没想给祖国添麻烦，目睹俄罗斯的疫情发展还是慌了，他思来想去，觉得“回家会安心一些。”

预定的莫斯科飞北京的航班被取消后，张东新开始寻找一切可以回国的办法。他从消息灵通的旅行社朋友处，得知了一条曲折、耗时的回国路，莫斯科-符拉迪沃斯托克-绥芬河路线，跨越6000公里。

3月28日，张东新从莫斯科出发，历时8小时飞行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再转乘4小时的大巴，才来到绥芬河海关。一路上，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张东新没敢吃饭，同架飞机上没有戴口罩的俄罗斯人让他胆战心惊。在到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后，张东新和同伴才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摘下口罩喝了口水。

经过两次核酸检测和抽血化验，张东新被确认为阴性，在绥芬河隔离14天后，被家乡绥化市的救护车接回，继续居家隔离14天。

4月4日，绥芬河口岸单日入境人数达到最高，495人。

绥芬河市符合隔离标准的宾馆只有15家，一共939间房间。绥芬河市代市长王永平计算过，以14天为一个隔离周期，一共需要2000多间房间，远远超出负荷。

这座城市是在太小了，作为牡丹江管辖下的县级市，绥芬河市的常住人口不足7万，面积460平方公里。

绥芬河市最好的医院不过是一家二级甲等医院，市内只有一个在SARS期间建设的传染病医院，3月29日，16间留观病房已经全部饱和。绥芬河医疗条件薄弱，50公里外的牡丹江市成为当地重要依托。截至26日24时，累计收治绥芬河口岸输入病例409例。

大规模人员入境，核酸检测能力不足、集中隔离宾馆数量不足，绥芬河承受了空前的防疫压力。绥芬河—波格拉尼奇内口岸旅检通道从7日起至13日临时关闭。黑龙江省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4月12日发布消息，绥芬河—波格拉尼奇内口岸旅检通道4月13日后将继续临时关闭。

封闭

4月8日凌晨，范晓杰为家乡的处境失眠了。她说：“一个零感染的清新小城，瞬间被形势压到窒息。”

武汉解封同日6时起，千里之外的绥芬河再次开始对所有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全市小区一共设立了300多个卡口，24小时轮班执勤，3500名机关干部参与值守。小区居民每户三天允许一人外出采购生活用品，且必须当天返回。有工作单位的需要单位开具工作证出入小区。

通行证登记、扫码，测温、戴口罩，且出入证上必须写明外出和返回的时间，精确到分，值守的工作人员还要询问外出的地点。市民张明辉明显感到，这小区封闭更加严格。

3月18日，吴晴（化名）在地下商场的服装商铺终于重新开业，做了15年服装生意的吴晴第一次歇业这么久，她穿上最新款的卫衣摆了几个姿势，录一段小视频发在朋友圈希望引起以前熟客的注意。而十几天之后，商场再度冷清，走廊没有一个顾客。突如其来的输入性病例，打乱了绥芬河市全本全面复工复产的节奏。

41岁张明辉来到绥芬河打拼14年，从没见过这座贸易城市如此安静。张明辉的鞋店所在的绥芬河龙须沟步行街上，只剩售卖生活物资的商超和仓买仍在营业，零星戴口罩的人步履匆匆。

虽然入境人员全部隔离，并没有机会与绥芬河市民接触，张明辉还是免不了担心。比起上次的封闭，这回他心理更紧张了。张明辉想知道，这次的小区封闭什么时候能到头。

去年11月，范晓杰贷款开了一间石锅鱼店，营业的头两个月，饭店的进项不多，但是老板范晓杰心态好，“饭馆的前两个月，就得准备投入。”她原想春节过后生意能步入正轨，疫情突然袭来，饭店重振旗鼓仿佛遥遥无期。

在电话那头，吴晴不停重复着，“我们原来没有病例，一例都没有。”吴晴宅在家中闲来无事，她站在阳台上望向窗外，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在平日繁华的绥芬河中心广场每到午后，人们扎堆跳起广场舞，如今空空荡荡。

谷雨后的第二天，绥芬河下了场雪，有人在社交平台上记录心情，“这雪就跟疫情似的，怎么总也不走呢?”

转战

远在3700公里外的管向东做梦也没想到，在武汉抗疫60多天刚刚撤离回到广州3天，就要再次出发奔赴东北。

4月11日上午11点，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师管向东接到支援绥芬河的电话通知。下午5点，他搭乘飞机从广州白云机场起飞。出发时，管向东做好了打一场“大仗”的心理准备。

4月11日，支援武汉60多天的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管向东教授又奔赴黑龙江绥芬河。受访者供图

作为一个成熟、专业的“机枪手”，面对即将冲上来的下一波敌人，管向东的嘴里绝不会说出“有压力”“我累了”“不想干”这样的字句，“我是干这一行的，疫情到了这个阶段，需要我去做这样一个特殊的工作。”

出发时，管向东的行李箱没来得及换，里面2月带去武汉的冬衣又到东北派上了用场。

在武汉时，管向东等8位重症医学专家有一张合照广为流传，他们被称为“武汉重症八仙”。几乎同时，“八仙”中来自华西医院的康焰也接到了通知，从成都出发。

牡丹江医学院附属红旗医院支援武汉的医生倪薪，刚结束隔离，得知绥芬河口岸疫情严峻，她再次踏上征程；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杨毅教授赴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指导当地重症新冠肺炎患者救治工作……

截至4月15日，驰援黑龙江绥芬河的各级专家、医务人员超过300名。

与在武汉的”遭遇战”不同，绥芬河的抗疫更像是一场“阻击战”。

一旦关口打开，会有多少人从绥芬河回国，确实难以估量。在4月12日下午由国家卫健委工作组、专家组、黑龙江当地医疗专家组成的联席会议确定了准备方向：宁可有备而战，不可战而不备。

2月初，管向东在武汉见证过困局：收不进医院的病人重新回到社会，传染性巨大。“在绥芬河和牡丹江要尽可能往大准备。”两地一共协调准备出4000张病床和130张ICU病床。

距市区12公里的绥芬河边境经济合作区综合办公楼，4月6日开始被改建方舱医院，仅用6天，完成改造并移交。

在绥芬河市人民医院走访时，管向东并没有见到重型病人。借鉴的武汉经验，绥芬河采取了分层集中救治原则：绥芬河市人民医院只接受无症状感染者，轻症病人转往牡丹江市康安医院，重症、危重症则送往牡丹江红旗医院救治。

尽管如此，管向东还是建议绥芬河市人民医院建立一个小型应急ICU，以防病人突然恶化，或者不够条件转院时，“哪怕是只有5张、8张床的ICU也能发挥作用。”

管向东发现，与武汉的危重型病例占20%相比，绥芬河入境病例的危重比例不到10%，而且输入性病例的平均年龄40岁左右，基础疾病较少，治疗有一定优势。

中国疾控中心病毒预防控制所派出的实验室检测队则在绥芬河搭建起负压帐篷式移动实验室，将每日核酸最大检测能力从600人份提升至1000人份以上。

守护

张明新从社区领到了3支口罩和1瓶消毒液，他看到物资的包装箱上贴着“吉林市政府捐赠”字样。绥芬河输入性病例增多以来，全国各地的援助物资也纷至沓来。

4月4日晚上9点，绥芬河团市委发布志愿者招募令，仅仅一夜就有800人报名。范晓杰是最早一批报名的人，她被分配在运输组，手机24小时开机待命，收到任务连人带车一起出动。

4月4日起，绥芬河本地市民范晓杰（右一）加入志愿者团队，负责物资运输。受访者供图

一开始，范晓杰负责打扫方舱医院和搬运医用物资，装卸病床、柜子、点滴架，送到房间。范晓杰把自己比喻成俄罗斯方块，“哪里需要搬哪里”。早上6点，范晓杰接到任务赶到库房，载满货物的挂车停在眼前。短短几分钟内，大家就形成了从货车到仓库的生产线， 2万箱物资，40名志愿者在半小时内整齐堆放进仓库。

45岁的范晓杰一头蓝色清爽短发，两簇眉毛被描画得精致，在人群中十分亮眼，志愿者们会亲切地称呼她一声“奶茶姐”。

四月，中国绝大多数地区已经春暖花开，而北国边陲的绥芬河还是春寒料峭，入夜之后更加寒冷，小区卡口的志愿者只有一个塑料棚遮挡，6个小时的班头值下来，“冻得脚也不好使，手也不好使。”

每晚七八点开始，范晓杰会和姐妹一起给在卡口值班的志愿者们送去一杯热奶茶。范晓杰饭馆原本的卡座，变成了奶茶冲泡操作台，优乐美的杯子整整齐齐码在桌上，一次冲50多杯，装进保温箱。100杯奶茶分两次送，范晓杰害怕一次冲太久纸杯变软。

“不想喝也不要紧，可以暖暖手。”4月26日送完最后一杯奶茶已到第二天凌晨，范晓杰独自开车回家，回想起偶遇的另外一位给志愿者送温暖的豆浆兄弟，她很高兴，“或许真的有了带动作用，我们现在是奶茶姐妹，要是有个奶茶姐妹团那才好呢。”

“前一阶段全国有疫情时，绥芬河没有一例感染，一例疑似病例，我们交出了100分的答卷。但是，谁家的亲人在外面都会很着急，对不对？我们这地方小、人少，影响范围也小。关口开，我们就接；关，我们就把现有的事情做好。”她希望，脚下的这片土地，能坚守疫情防控的第一道防线。

对于自己生意，范晓杰还腾不出太多心思焦虑，这个东北女人回答言简意赅，“疫情过后，再努力干就完了。”

中国驻俄罗斯大使张汉晖，在央视新闻连线时提及，在疫情完全结束之前，中俄之间陆路口岸的旅客检查功能绝不会再开启。

治疗16日后，4月14日，首例绥芬河口岸境输入的无症状感染者病例治愈出院。

“要做到病例不增加，病人病情趋稳定，”消化现有住院病人，是绥芬河、牡丹江抗疫的大事。虽然还有300例住院病人，但危重病人基本上脱机拔管，重症和轻症病人情况稳定让管向东感到乐观，“离清零的时间不会太久，现在病人已经进入出院高峰期。”管向东接受采访的前几天，牡丹江市康安医院出院了几十位境外输入新冠肺炎患者。

“加油加油，一定会挺过去的！”一日，吴晴获准出门买菜时，忽然瞥到一栋大楼上闪烁着“绥芬河加油”的大字，她停下脚步在无人的街上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是喊给自己，也是喊给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