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无数的奚美娟只用一行字就写完了自己的履历: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分配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此后,职业生涯唯有二字——表演。
今年11月,凭借电影《妈妈!》中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一角,奚美娟第二次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距离上一次获奖,时隔31年。她说,这就像生命又开了一次花。
与记者相约咖啡馆,她候在门口,打扮低调,丝毫没有架子。落座,她从口袋里拿出为采访准备的纸,写得密密麻麻。何为演员之“职业”,就流淌在她的低声细语里。
这三年来,我们怀着对电影、对事业的爱和对理想的追求,一步步往前挪
上观新闻:因为《妈妈!》第二次拿到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对您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吗?您说过,不会以能不能获奖作为衡量标准去判断接或不接一个戏,但《妈妈!》很特别。您说为接这部戏,犹豫过许久,最终决定“重启自己”。
奚美娟:上一次获金鸡奖,是在31年前了。那时,刚从舞台转到荧屏和银幕,那部作品《假女真情》也是武珍年导演第一次独立执导,之前她一直是谢晋导演的副导演。我们合作过几部电视剧,她对我的创作路径比较熟悉,合作起来很愉快,也顺畅。所以那次得奖,大家都很开心。36岁,现在想想真年轻啊。
这次,的确有些惊喜。可能还是和年龄有关系。30多岁的时候,刚从戏剧转到影视,一切都很新鲜,创作激情也属于旺盛的时期,可能对得奖也抱有某种期待。现在这个年龄段,过了60岁,不会为了奖项的结果去工作,也不会想象在这个年龄段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上观新闻:您现在投入一部作品,是更看重自己在艺术上的完成,还是“被看到”?
奚美娟:像我一直说的,在这个年龄段,已经不太考虑表面虚浮的那些东西。如果说“被看到”,我还是更愿意作品本身被看到。
《妈妈!》里的这个角色确实是一次复杂而多重的艺术创作经历。人物呈现的方式有别于常规。前几年有《依然爱丽丝》《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或者更早的法国电影《爱》,日韩也有一些这样的作品。但我们国家的电影界直面这个疾病,据导演说是第一次。所以,这既是一种全方位的挑战,又有一种创作的兴奋感。
实际上,我喜欢有难度、有挑战。演了几十年戏,老中青三代人物我都涉猎过,包括人物的类型,贪官也好,法官也好,或者是被表彰的时代女杰,我都扮演过至少五六次。这一次的角色是从未有过的、未知的,我的确有一种接受挑战的兴奋感。
不过,话说回来,演过这么多角色,有过这么多实践经验,对职业演员来说,每一次创作仍然是第一次。在生活中,即使是一种大类的人物,贤妻良母也好,优秀女性也好,从个体来说还是很不同的。无论是个性、生活态度还是待人方式,沉浸到她的骨髓里去创作,你就会发现每个人物都是不一样的,这是表演最有意思之处。
上观新闻:对您这次获奖,很多人觉得是影视界的一种回归——回归脚踏实地的表演,而不是对流量的追捧。有评论说,这是好演员“拿回自己的戏份”,您怎么看?
奚美娟:到我们这个年龄段,包括在电影里演我妈妈的吴彦姝老师,80多岁了,大家谈论我们,往往先把我们的年龄放在那儿,再说我们如何如何,好像很不容易的样子。我不太习惯这种说法。
吴老师是山西话剧院的老演员,虽然从行政上来说已经退休,但始终是一个职业戏剧人、表演艺术工作者。我也是如此。对职业演员来说,没有年龄界限,成功或失败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专业标准。假如你塑造人物达到了较高的水准,甚至有惊喜带给观众,那就是成功的。以这个标准来看,可能更“职业”一点。
对艺术创作来说,重要的是你的创造力还在不在,对生活的态度是不是积极,对社会的敏锐度还够不够。假如不敏锐了,你拿出来的东西就会平庸。
前几年,可能因为资本介入的关系,大家会有浮躁的心态。但不管外界是什么样的,我自己内心的标准不会变。
上观新闻:金鸡奖颁奖典礼上,您发表获奖感言说:“这三年是我们电影人最艰难的三年,但我们从未放弃心中追求职业的理想。”
奚美娟:这三年,对电影人来说的确不容易。我们是怀着对电影、对事业的爱和对理想的追求,一步步往前挪。有时候,我们对大环境(譬如疫情)无法掌控,但具体到我们自己的工作、职业,我们仍然可以踏踏实实地做好、做得更好。
我对表演艺术真的是痴迷,所以才能坚持几十年。即便是很困难的时候,因为角色的关系,我会忘却烦恼,激起巨大的创作激情和能量。做好一件事的前提就是爱,爱这个事业,爱这个职业。听起来这好像是一句虚空的话,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恰恰是非常实在的。
观众会帮助你成为更好的人、更好的演员,这一点我一直心存感激
上观新闻:您第一次演电影是35岁,属于晚的。一直以来,您是如何选择和把握自己的节奏的?
奚美娟: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接戏的要求,是不是太“佛系”了。不过,我的职业标准,从接受艺术教育以来就树在那儿,没被改造过,我也觉得这是一个绝对的标准。
我觉得,表演是一个艺术和人文相结合的专业。成长过程中,你从前辈、同辈甚至后辈那儿受的教育,不完全是专业上的提升和影响,更多的是人文的影响。这种人文教育,不是说听一个讲座,或者到哪儿去学习就能获得的,而是一种耳濡目染、言传身教。
从上学、毕业分配到单位,一直到现在,我一路受教下来,习惯成自然。我对年龄这些外在的东西不太在意。我没有年龄焦虑,可能和年轻时受到前辈们的影响有关。
如果说年龄和表演有关联,那就是你的天分有没有因为素养的缺失而流失——搞艺术的人一定是有些天分的,但天分不会一直在那里。随着年龄增长,如果你的专业能力没有得到提升,你就要思考自己的天分是不是流失掉了。不要以为你天资比较好,就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思考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和扎实。你用“节奏”这两个字,我觉得挺好的,我们演戏也经常说到节奏。
上观新闻:说到前辈的影响,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奚美娟:我们这代人基本都是毕业以后分到一个文艺院团,老中青三代人,刚分进去的我们肯定是最年轻的。你看到和接触到的都是比你更优秀、更成熟的人。剧院有些前辈,和我父母是一代人,看待我们是双重眼光——既把你当成剧院的一个年轻人来关心你,同时也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有时候觉得你“翘尾巴”了,就会非常严厉地批评。有时候,的确会有面子上受不住的时候,不过理性上知道,有人愿意这样指出你的不足是好的。
现在看来,有些事可能微不足道。比如,那个时候我刚出点名,报纸上会有一些赞扬文章。女孩子都喜欢拍照,有一次我戴耳环拍的照片被照相馆放在橱窗里。剧院的前辈艺术家看到了,就很严厉地批评我,要我立刻去照相馆把照片拿下来。
这种警示其实对年轻人很重要。前辈艺术家不光培养你的业务,而且很在意你的综合素养。我就是这样在前辈艺术家的关注下一步步成熟起来的。
上观新闻:慢慢地,您也成了前辈。您提到过,最近这几年,接角色多是“顺势而为”。如何理解这种“顺势”?
奚美娟:以中老年人为主的戏肯定越来越少,这不是中国影视界独有的现象,在全世界都是这样。“顺势而为”,有一部分是经验所致——这份工作你做了三四十年,有些角色把握起来比较快,没有太大难度。另一方面,“顺势而为”又是一种蓄势待发。作为演员,不管在什么年龄段,永远要做好各种准备和积累。像《妈妈!》这样的机会来的时候,创作激情就能一下子被点燃。
《妈妈!》全程在杭州拍摄。电影里我和妈妈所住的家,是浙大的专家楼,都是实景。在这片园区进进出出,感受到一种既无形又有形的气息,安静、踏实。电影拍摄将近两个月,只休息了两天,这是多年来我的工作档期最满的一个戏。的确,接这样一部戏会很累,是一种全方位的累。但同时我也很感激这样的机会,就像在生命中又开了一次花。
上观新闻:再开一次花的前提,是先有花苞。
奚美娟:平时所谓的小角色、戏份不多的角色,就是你说的花苞。
我接的电影没有别人多,但希望接一部是一部。戏剧也一样,我不会放低自己的标准。
上观新闻:除了《妈妈!》,这几年还有哪些角色的创作是您印象比较深的?
奚美娟:前两年,在电视剧《燃烧》里,我演一个民营企业家,是一个“反派”。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批民间能人,判断力极强,从抓住改革的机会、成为第一批受益者,到一步步走向反面,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你必须了解社会,演这个人物才会相对比较厚实,而不是概念化地演一个对立面。
舞台剧方面,《北京法源寺》里的慈禧,是我在60岁时接的角色,那一次创作经验也很深刻。慈禧常常被刻意描写成最大的保守势力代表、“千古罪人”。但依我的理解,从具体的人性出发,戊戌变法让她最伤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光绪企图背叛她,要夺她的权。这是让一个做母亲的人伤心欲绝的事。我努力表现出慈禧在这样残酷的斗争中的绝望与无奈,由此发出狠毒的政令,摧毁了维新运动。这个戏从2015年首演到现在七年,剧组一直在努力,我也在不断提升自己。今年本来也有演出计划。
从我参与的舞台剧、影视剧就可以看出,艺术工作者确实是抱着巨大的热情,一直往前挪着。
上观新闻:上海观众非常期待,您会回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戏吗?
奚美娟:目前没有计划,但我一直很向往,毕竟是我的单位。1995年之前,话剧中心的前身之一上海人艺,我在那里有过15年左右舞台实践的经验,那段时间对我来说非常美好。在舞台上,我尝试过青年、中年、老年三个年龄段艺术形象的创造,为之后的表演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2019年,我应陈薪伊导演邀请,参加她导演的话剧《洋麻将》,也是在上海演出的。
上观新闻:不论大角色、小角色,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您的表演总归不会“拉胯”。
奚美娟:“拉胯”是什么意思?(笑)不会“掉链子”,对吗?
上观新闻:观众会有一种预期,看到您在一个水准之上的表演。
奚美娟:一个演员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走得比较踏实,每次对角色的塑造基本都在意想之中的话,就会给观众一种安全感。不知道用安全感来说是不是合适,观众可能看到你出场,会觉得他/她参与的戏不会太差。这种观赏上的安全感,反过来会让你更加认真、谨慎地去对待每一次创作。观众对你有这么大期待,会怕他们失望。所以实际上,观众和演员是互相成就的。观众会帮助你成为更好的人、更好的演员,这一点我一直心存感激。
还是要说到年龄的关系,我现在接到的边缘小角色比较多。你还记得《安家》吗?在几十集篇幅里,我演的是其中4集,一个单元,但不会因为只有4集就随便对待,还是遵照艺术创造的规律,去全方位呈现。演员看重的,还有一个是创作团队,团队的融洽度、讨论度如何,会影响到你的创作。一般来说,选对了角色、选对了团队,就不会有太“拉胯”的感觉。
一个在生活中还在演戏的演员,大概率不是好演员
上观新闻:您为《妈妈!》写过一篇很长的创作札记。写创作札记是您的习惯吗?听说明年您会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
奚美娟:我挺喜欢写作。在现场,和导演、和对手演员交流,会聊到表演观念、呈现方式,这些都是专业上的问题。如果这出戏、这个角色比较成功,我也会觉得应该把它记录下来。我有过经验,要是不写,过两年可能你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因此慢慢可能就形成了一种习惯。
《妈妈!》这篇创作札记,我原本觉得是一篇比较专业的小结,不太适合大众媒体。但发表后反响挺好,我们这个专业也有很多人读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新的经验。
上观新闻:看过您写作家张洁对您的影响的一篇文章。您说,张洁老师和您都是内向的人。对要在舞台上向众人袒露自己的演员来说,“内向”会是一种障碍吗?
奚美娟:张洁老师离世的消息,对我的触动挺大。我们这代人是读着他们的作品成长起来的,以前单位订《小说月报》《收获》《十月》这些杂志,演员们常常坐在门房间等,隔两天就会去看看杂志到了没。我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对当时一批作家的作品太熟悉了。
说到性格,任何一个群体都不会是一样的性格。有内向的作家,也有擅长表达的作家。演员是一个职业,但同时,演员也是社会人。我比较喜欢把生活和工作区分开。如果有人觉得,演员在生活中也在演戏,那是一种误读。不排除在生活中有表演感的人,但一个在生活中还在演戏的演员,大概率不是好演员。
从职业规律来说,生活中的表演工作者,其实更会去观察他人、积累素材,而不是招摇过市,让别人观察你。你对自己的职业认知是什么样的,决定了你在生活中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把自己摆到什么样的位置,也决定了你是不是能观察到更多细腻、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总是浮在表面,怎么能看到生活的深度呢?将来的创作一定是比较肤浅的。
上观新闻:您在《妈妈!》上海首映式上也说过,不会有所谓“出不了戏”的演员。这似乎破除了一种惯常的说法:当演员的表演非常投入、沉浸时,会在一段时间里摆脱不了这个角色的影子。
奚美娟:可能有一小部分这样的演员,这种感受也是真实的。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有时我们同行之间也在讨论,是从角色出发,还是从自我出发。但不管从哪里出发,首先要出发啊。一般来说,不会有“进去出不来”的情况,只有“进不去”,没有“出不来”。
我对演员职业的认定,从年轻时起就比较清晰,不会把自己的职业悬在空中,因为这个职业而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从来没有过。
演员这个职业当然和观众有比较密切的联系。但作为社会人,我们遇到的问题,父母赡养、子女教育、柴米油盐,都是相似的。当事业和生活发生矛盾时,是选择事业还是留在家里尽身为父母、子女的责任,这个职业的从业者可能比一般人难一些。女性从业者付出得挺多,有时候牺牲也挺大,比如家庭的乐趣、和子女相处的时间,有时还会造成误解。
上观新闻:不演戏的时候,您会做什么?
奚美娟:就是快点把平时没机会做的家事做掉一些。从接戏到出去工作之前,会有一段空隙,那就把之前来不及做的事赶紧做掉,或是把之后那几个月的事情一一安排好。
其实,作为演员,遇到的都是特别实在的生活,你对生活的理解越深刻,拿出来的作品就会越本质、越有质感。特别是面对那些来自现实的角色,他们千姿百态,关乎生活本质,没有能力把他们再现好,是演员的一种失职。
上观新闻:现在和您合作的年轻演员,多是什么样的状态?
奚美娟:我合作过的年轻演员,大多是有愿望在职业生涯中踏实走下去的。一方面,他们大部分是表演专业院校出身,受过基本、完整的艺术教育和职业道德的培养、熏陶。当然,走出校园,要独立塑造艺术形象,每个人的背景、经历不同,走的路也不太一样。但总体来说,向上是一种本能的愿望,大家都还是想成为好演员,塑造好角色。有的年轻演员跟我打电话,全程都是谈表演,看了一部戏、一部电影,很兴奋,一聊一个小时,希望自己也能接到好的角色。
年轻人有时候容易受到风潮的影响。其实人的成长和社会风气紧紧相连,希望我们的社会风气向越来越健康的方向发展,对专业执着、对事业热情、愿意投入、有比较好的自我管理、希望做德艺双馨的艺术工作者这种意识,也能越来越成为年轻演员的共识。
上观新闻:您常常提到“职业”二字,如何理解演员的职业?
奚美娟:演员是专业性很强的职业,就我来说,不会三心二意,轻易改变对职业的认定。有段时间,演员“下海”经商流行,我也常被问,如果不当演员,想做什么其他职业。我确实答不上来,因为从来没考虑过。
我一直说自己的履历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说完。我没到过别的单位,也没从事过其他行业。在我们国家重启艺术院校招生时,能获得专业、职业的艺术教育机会,很幸运。一路走到今天,初心还在。
今后,如果说有一点希望的话,那就是希望关注中老年人的作品更多一些,能出现更多有吸引力的中老年人角色。我相信,随着老龄化社会不断被认知,创作的倾向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尤其是现实题材的作品。从表演来说,中老年人跟青年人最大的不同,如果要演绎这个年龄段的千姿百态,哪怕一言不发,也有万言千语。能遇见这样的角色,有机会去演绎,就是幸运和幸福的。就算这样的角色不太多,那些大戏里的小角色,只要值得演绎,我还是会一直做下去。
奚美娟
1955年出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上海文联主席。
1988年出演中国首部写意话剧《中国梦》,夺得中国戏剧梅花奖。1990年参演首部电影《假女真情》,获第1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凭借电影《蒋筑英》《月圆今宵》分别获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女演员奖。2000年凭借《红色康乃馨》获中国电视飞天奖最佳女主角奖。凭借《儿女情长》《坐庄》二度获得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女配角和优秀女演员奖。2022年11月获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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