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国电影市场整体增速放缓，动画电影的票房却逆流而上。据统计，2016年截至目前，在中国上映的动画电影总票房已达到60.1亿元，比2015年全年45亿元增加15.1亿元，涨幅33.56%，在今年电影市场占比15.03%。距离2016年结束还有一个月，随着《海洋奇缘》《你的名字。》等多部颇具票房潜力的动画作品陆续上映，业内预测，年度动画电影票房总值有望达65亿元甚至更高。

《你的名字。》

不仅如此，今年的电影市场还两次刷新动画电影历史票房纪录：先是《功夫熊猫3》以10亿元的成绩改写《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在2015年创下的中国动画电影历史最高票房纪录。随后，《疯狂动物城》又将这一成绩拉升到15.3亿元。

然而，虽然票房业绩可观，创造奇迹、拉高票房的，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免令人唏嘘。

11月初，由中日两国动漫界跨国合作的“中日动漫创新俱乐部”在东京宣告成立，将以100亿日元的“中日动漫基金”为依托，借力日漫产业优势、弘扬中国美术底蕴，力图打造独创新颖的“中式动漫”。一时间，争议四起：中国动漫怎么啦？真的需要外援才能获得拯救吗？“中日混血”动漫，能好好说中国故事吗？

一方面，国产动画电影市场稳步扩大，国产动画电影在制作技术、编剧、渲染等方面较以往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另一方面，国产动画仍摆脱不了“低幼化”、故事情节薄弱等问题。在市场、资金、技术都已完备，观众翘首以盼的当下，各路动漫人纷纷表态：“国漫已到了崛起前夜”。

国产原创动画的崛起，还缺少什么？

曾经的“辉煌”与今日的“尴尬”

中国动画电影的起步并不晚。1941年，万氏兄弟摄制完成《铁扇公主》，这是中国也是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此时距世界电影史上第一部动画电影《白雪公主》的诞生仅过去四年。被誉为“日本漫画之父”、阿童木形象的创造者手冢治虫曾说，自己是在少年时看了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才放弃医学专业走上动漫创作的道路，足见当时中国动画电影的影响之大。

1954年，万籁鸣和万古蟾从香港回到上海，加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美术片组。当时美术片组的人员也由最初的18人增加到200人，开始筹备第一部彩色动画片《骄傲的将军》。1957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简称“美影厂”）正式成立，直到二十世纪90年代初，美影厂一直是全国唯一一家美术片制片厂。

特殊的历史环境造就了堪称辉煌的“美术片时期”。“美影厂成立时，汇聚了几支主要的动画力量，包括东北电影制片厂的人才，上海本土专门从事动画的人员，以及辗转在香港学习动漫的人员和全国各地毕业的高材生。”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钱建平介绍。可以说，美影厂集合了当时全国最优秀的动画人才，迎来了此后30多年的中国动画繁荣。

1961年，长达120分钟的动画长片《大闹天宫》上集上映，收获如潮好评。三年后，下集上映。《大闹天宫》全由手工绘画而成，单“孙悟空任弼马温在天庭遛马”那段，严定宪就画了500多张。据统计，《大闹天宫》先后向44个国家和地区输出与放映，并多次获奖。2012年，《大闹天宫》再创作成3D版后，依然受到国内和国际市场的美誉。

20世纪80年代前后，诞生了《哪吒闹海》《天书奇谭》《山水情》等风格各异的动画电影、《九色鹿》《三个和尚》《雪孩子》等艺术短片，以及《黑猫警长》《阿凡提的故事》《葫芦兄弟》等至今耳熟能详的系列动画短片。“虽然当时中国动画公司只有美影厂一家，但内部形成了友善的竞争。那时，美影厂动画短片很发达，从一个创意开始，让大家探索动画片的表达风格，成熟后，可以慢慢发展成长片，这也是人才培养的一种方式。”钱建平说。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日本、美国动漫进入中国市场，对国产动画造成巨大冲击。“原来动画制作有国家支持，而在走向市场化的过程中，原先的格局打破了，出现了非常大的断层。”钱建平表示，在市场化背景下，一方面原先的动画人才离开美影厂南下深圳，帮美国和日本的动画做代工，人才流失；另一方面，电视兴起后，美影厂由于资金缺乏，未能及时占领电视台的动画栏目资源，从人才和制作两方面都发生脱节。

国产动画的衰弱与21世纪初期中国电影市场的低迷不无关系。“当时电影院都租给大家卖毛衣去了，更不要说去看动画电影了。现在，电影院越建越多，银幕数量还在增长，动画电影市场已迅速发展。”钱建平说。2015年，中国电影票房达440亿，其中，中国动画电影市场票房为44.6亿，占国内票房比重约11.1%。其中，国产动画电影票房达20.58亿，占比46.1%。去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近10亿的票房给国产动画电影打了一剂强心针，而今年的《大鱼海棠》也堪称“现象级”。不过，钱建平觉得，以这两部动画电影为标志，虽然中国动画片产生了一些新现象，但还远远没有形成规模。

动画“中国学派”的喜与忧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动画艺术的“中国学派”曾为人所乐道。美影厂的黄金时期，《小蝌蚪找妈妈》是水墨动画，《大闹天宫》《天书奇谭》是二维手绘动画，《阿凡提》是木偶动画，《葫芦兄弟》则是剪纸动画。“中国学派”以鲜明的民族风格著称世界，不仅从内容上取材于自中国古代的神话、民间故事、寓言、古典小说等，美术设计的创作灵感也直接来源于民间剪纸、皮影、水墨画等本土的传统艺术形式。

“之所以叫美术电影制片厂，就是因为二维动画之外，出现了水墨动画、剪纸动画等各种以美术为基础的片子。”钱建平还记得美影厂第一任厂长特伟的倡导思路——“动画要走中国民族文化的道路”。以《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形象为例，万籁鸣曾要求孙悟空兼具猴、神、人三者的特点。为了塑造合适的孙悟空形象，剧组借鉴了许多京剧元素，不仅请来有“南猴王”之称的上海京剧团名角为大家讲戏，剧组的每个人还必须学会“翻云手”“舞花棍”等京剧表演招式。苦心钻研出的水墨动画拍摄技法至今仍是美影厂独有的“秘方”。

喜的是“中国学派”在动画史上的浓墨重彩，忧的是艺术传承的后继无力。不同于日漫、美漫有完整的发展体系，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日本二次元动画和美国三维动画的强烈冲击下，不论是观众审美习惯的培养，还是动漫创作技术的使用，都以这两者为主流，中国动画艺术逐渐失去了自己的传承。

综观近两年在院线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虽然在数量、主题、乃至表达形式上都有了显著进步，但不足之处也很鲜明。国产动画电影或师法日本、或师法美漫，或中外混搭，但最终的口碑、成效都难有爆款。如《昆塔》《青蛙王国》等效仿美国类型片，创作老少咸宜的全年龄动漫，但国内总体反响平平；《魁拔》则效仿日漫，但原定的五部曲计划因票房不理想而终止。《大鱼海棠》等作品走在探索“国漫”的道路上，尽管票房不俗、制作精美，但也招来故事情节薄弱、人物形象扁平化、仅有中国元素的符号性堆砌等批评，“不会讲故事”是观众对国产影片的普遍感受。

除此之外，中国动画电影另一个被普遍诟病的是“低幼化”。《喜羊羊与灰太狼》以及《熊出没》系列向来是动画电影中的大IP，而从今年上映的《泰迪熊之玩具大战》《糖果世界大冒险》等动画电影的片名中可以得知，以低幼观众为主要目标受众的动画电影格局仍未改变。在“电影产业与中国故事创新”研究基地首席专家聂伟看来，定位“低幼”市场这一做法本身并无对错，中国的动画电影也不一定每一部都要面向全年龄群，但目前整个中国电影市场分众化现象已经很明显，动画分众市场的定位意识也需更加清晰，也就是说，动画电影不可只有“低幼”，动画电影市场正呼唤着更多分众作品。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中国动画电影数量迅速飙升，每年约有30-50部动画电影上映，但除了《大鱼海棠》之外，其余的国产动画电影票房极少过亿，口碑、讨论度、知名度表现平平，票房千万级以下的居多。

在钱建平看来，中国动画电影的体量已居世界前列，但市场发展速度远远快于动画片质量的提升，“中国对于本土动画诉求很大，中国动画市场起来后，动画人还没有准备好。”与上世纪美影厂面临的挑战不同，当下中国的动画环境已不缺资金、不缺市场，剩下的只差“讲好中国故事”了。

“中国基因”源于传统和当下

2015年暑期档，《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9.6亿元人民币的票房成绩夺得国内动画电影桂冠，引爆国产动画电影行情。今年，国产动画电影依旧热度不减，7月上映的《大鱼海棠》长期占据话题榜，累计票房近5.7亿。

国产动画电影要发展，归根结底在于讲好中国故事，彰显中国风格。

如何讲好中国故事？什么样的故事才是中国好故事？取材传统当然是一条重要的路径。中国传统文化浩如烟海，动画电影《大闹天宫》和《金猴降妖》改编自《西游记》，《天书奇谭》改编自《平妖传》，《哪吒闹海》则来自《封神演义》，传统文化为动画电影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文学土壤。

过去，这些取材于传统的中国故事留存在观众的脑海中，成为永不褪色的童年记忆。不过，钱建平提出，如果今天只是把美影厂的东西，按照以前的方式再现的话，也不一定行得通，“大家记忆当中的美影厂，是文化消费极少的时代，那个年代没有美国动画、日本动画，是只看自己原产动画片的年代。所以那个年代的美好记忆不一定适合这个时代。”聂伟表示，“70后乃至更年轻的观众大多是吃着混杂文化的精神粮食长大的，在多元文化交融的环境里成长起来。”观众对动画电影的审美趣味已受到日漫、美漫、国漫的共同改造。钱建平认为，讲好中国故事，应立足当下的生活，“要讲的人物关系、人物情感，一定是当下的人碰到的事情。无论是动画片还是真人电影，都要和当下现实性的题材有关。”

“讲好中国故事”也离不开对动画创作技术的反思。全球化时代，向别国学习先进动画技术无可厚非，也是动画电影创作定然要走的道路。“技术本身有文化意识形态属性，国内不少后期制作的特效师，基本都在学习使用美国主流技术，使用的软件显然不是中国造的。”聂伟提醒，“当欧美动画设计者使用这些软件进行角色建模时，一定是按照西方主流文化对人物形象的理解来展开。”

对动画电影而言，当下的问题已不再是无先进技术可用，而是如何反思动画技术的使用。“如果说今天的中国动画要去寻找自己的原创，或者进一步明确国产动画专业属性的话，其实应从技术借鉴转向技术自觉、文化自觉。”在聂伟看来，从便宜性考虑，使用国外的专业技术无可厚非，但使用时也要从细节处做插件，打补丁。“比如美国动漫人物的笑，都是满嘴露牙大笑；又或者受到惊吓就很夸张地往后弹跳，这些角色特征有时候不一定符合中国文化中含蓄、内敛的人物性格塑造。因此，在角色设计的过程中，我们应做一些有意识的技术微调。这种技术微调的背后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自觉性，只要植入这个基因点，就会慢慢发生作用。讲述‘中国故事’从融入‘中国基因’开始。”

“中国动漫要有自己的动画语言。”钱建平建议，未来或可尝试依托日本的专业技术团队，讲中国的故事，呈现中国国产动画电影的风格。“我们要回过头来仔细挖掘中国美术的魅力，这是我们打造新时代‘国漫’的基础。”

“讲好中国故事是最高的目标。今天一部分国产动画故事，看上去很像不同技术模块的拼凑和演练，缺乏把这些技术要件整合到故事中的适配性和均衡感。”聂伟认为，中国不缺能快速上手的动画师，眼下最缺乏的还是一大批有自我文化要求和深层技术反思能力的工匠。聂伟认为，随着AR/VR技术的发展，各国重新站在动漫发展的同一起跑线上，“业界最近常讲到的‘弯道超车’是一个选项，而寻找新的起跑点则是另一个选项。去年开始，《捉妖记》《九层妖塔》等一批国产大片都在做同名游戏，一种新的‘影游联动’成为可能。新技术创造了动漫行业新的发展契机，国产动漫也因此有机会站在新的起跑线上，与同行竞业者共同讨论产业规则和技术指标。”

记者手记

“票房大国”易，“动漫大国”难

一向被视为“小儿科”的动画电影，成为票房战中的“战斗机”。但除了票房体量的盛宴，2016年的中国动画腰杆似乎很难硬起来。回头看成绩单，拔得头筹的《疯狂动物城》，是“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打上了“中美合拍片”标签而且中国元素多多的《功夫熊猫3》，严格意义上讲也依然是属于“别人家的”。

2016年最受关注的“自家的动画片”当属《大鱼海棠》。人们期待这条等待了12年的大鱼“鲲”在飞上天空的同时，也藉此实现国漫“一飞冲天”的梦想。尽管主创努力将中国文化内涵注入这部动画电影，但美到极致的画面并没有支撑起内容上的口碑。今年另一部被寄予厚望的国产动画《摇滚藏獒》，邀请美国知名团队制作，即便是该片成熟的制作水准，也被吐槽为“二流好莱坞式动画电影”。《摇滚藏獒》投资6000万美元，最终仅收获3900万元票房。

当“别人家的孩子”客场作战抢足戏份的同时，“自己家的动画片”的表现多少让人心生尴尬。尤其是去年暑期档意外成功的《大圣归来》引发国人对“国漫归来”普遍期待后，这种尴尬从多年的“习惯”和“麻木”，突然又变得敏感和迫切起来。

进步并非没有，至少这个阶段，我们再也不需要拿着大喇叭呼唤国漫的“良心”之作。无论《大鱼海棠》，还是《摇滚藏獒》，都算是有诚意的用心之作。这些在技术、画面乃至叙事上有着明显进步的中国动画电影的整体亮相，也一扫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被“喜羊羊”或“熊出没”等主导的中国动画电影低幼、粗糙的“画风”。

有明显进步，也依然有明显不足，尤其是在“讲故事”的核心能力方面。无论是效仿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大鱼海棠》，还是直接搬了好莱坞团队的《摇滚藏獒》，都存在类似问题。即便是口碑不错的《大圣归来》，后半部分剧情也是转折突兀。当下中国动画电影所缺乏的讲故事的能力，也恰恰是《疯狂动物城》《功夫熊猫》们能够又赢票房又赚口碑的真正原因。

同样的道理，《大闹天宫》《天书奇谭》《哪吒闹海》等“老前辈”动画电影，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动画电影的高峰、高原，也正是因为这些影片把一个个老故事依然讲得引人入胜，而不是机械地替传统神话“背书”。

一部动画电影，首先要会讲故事，才能借动画形象讲好真正的中国故事。否则，有再多的中国元素傍身、扛再高的民族文化大旗、有再牛的技术团队助阵，也只会流于表面。而要从票房大国变成动漫大国，只此一条路。

图片来源：豆瓣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ljnj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