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葆是1965年他从上海青年话剧团调入上影演员剧团后相识、相熟、相知的，有6年时间我们是在一起的。 

       1990年仲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俩在合肥相遇，他是应安徽水利厅邀请来合肥参与讨论剧本，我正好在合肥参加张刚导演的“阿满喜剧”的拍摄。老朋友见面总免不了天南海北扯一通。这天夜里，我们在宾馆聊得很晚。

　　当时，我对他好几年没有拍戏意见颇大。我说：“你都有5年没有上银幕了，观众要把你忘了，怎么回事啊，有人谣传你走穴走昏了头。”

　　在葆呆了：“我是那种昏了头的人吗？责备我不拍戏的何止你一个人！我是演员，演戏是我的职业，我时时刻刻都想演戏，对人民尽职。但我有一个宗旨——绝不能对不起养育我的工人、农民和保卫我们的士兵，绝不能在银幕上得罪广大观众。这几年我没有少看剧本，也没有少得罪人，有人骂我摆架子，有人说我臭清高，这些我都认了，可是我看不中剧本，我绝对不参加，我不能让观众指责我不负责任。”

杨在葆生活照  来源：东方早报

　　在葆对社会上的种种现象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感慨地对我说：“渝烽，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跟你说说心里话。我一直在想，人生一世，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画像，就是以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画一幅历史肖像。我国历史上有多少人为自己画了像，岳飞以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画了一幅民族英雄的肖像，而秦桧为自己画了一幅卖国贼的肖像。生活中，人们的道德观念尽管不一样，可是无不在画自己的肖像。其中有不少人画了个缺鼻子、少眼睛或是嘴流口水的肖像。我50多岁才悟出这个道理，因此我总想，要以自己的言行为自己画一幅五官端正的肖像。”

　　这次夜谈的内容我一直记忆犹新。所以，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很少参加拍片，因为他坚守着一个宗旨——绝不能对不起观众，他坚守着要为自己画一幅五官端正的肖像。

　　1971年，在奉贤“五七”干校，在葆不明不白地突然被宣布为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当即被押送进监狱。这让我们所有人都蒙了。工军宣队宣布不准打听，不准询问，还要揭发杨在葆的“罪行”。在“五七”干校，我和在葆睡上下铺，平日里又形影不离，工军宣队立即把目标集中在我身上，让我揭发杨在葆的“罪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我只听说他说过徐景贤是“徐老三”，这算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成员的不尊重吧！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他是还想演戏，他对我说过：我们出身都不好，但只要接受改造，今后还是有戏的，总要用年轻演员来扮演工农兵形象。工军宣队说我在美化杨在葆，接着贴了我一面墙的大字报，标题是“孙渝烽何去何从”。可后来对我就没什么下文了。粉碎“四人帮”后我才明白，在葆被诬陷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因为他知道1930年代江青在上海的那段历史。在葆当时接触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因此，他“必须”进监狱。

年轻时代的杨在葆  资料照片

　　粉碎“四人帮”以后，在葆才无罪释放。出狱后我去见他，我们抱头痛哭……4年的牢狱生活把他锻炼得更坚强了，他坚信自己无罪。所受的苦当然也一言难尽，可他用乐观的态度描绘了这4年的生活：第一年还提审，还让写交代，第二年、第三年就没人问津了，他都害怕以后自己不会说话了，每天捧着《毛选》4卷大声地念。在牢里无所事事，他把自己穿的长裤拆开来，翻面再缝制起来。因此，他告诉我旧裤子都可以翻新，一定要为我翻两条。

　　粉碎“四人帮”后，迎来了我国电影文化事业的新局面，在葆也激发了最大的创作激情，塑造了众多光彩照人的银幕形象，他参演的影片有1978年的《大刀记》，1979年的　《从奴隶到将军》，1980年的《血，总是热的》，1984年的《双雄会》，1985年的《代理市长》《白求恩大夫》，1986年的《党小组长》，1998年的　《昨日的承诺》等等。他荣获过“金鸡奖”“百花奖”、政府奖的最佳男主角奖，他是亿万观众心中最坚强的男子汉，是英雄形象的代表。

　　就在他创作最旺盛之际，却遭到中年丧妻的沉重打击。妻子夏启英曾伴随他走过最难熬的岁月，小夏还一个人承担了抚养在葆老母亲和一双儿女的辛劳。爱妻的离去对在葆打击太大了。他只能用7尺白布为小夏写下动人的挽联“一生清白无媚俗，遇难时节有傲骨”来和小夏永别。

杨在葆夏启英夫妇  资料照片

　　和在葆近50年的交往中，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

　　1960年代，在葆和小夏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100多元，上有老母亲下有一双儿女，生活够艰苦的。可在葆始终保持着乐观的生活态度，绝对不跟人攀比，“自己有什么条件就过什么日子”，这是他的宗旨，面条、稀饭、馒头、家常菜，让老人、孩子吃饱穿暖就行。他跟小夏都是演员，可衣着十分简朴。小夏告诉我，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她的衣服都打着补丁，她没有钱添一件新衣。邻居见她这样穿着，常常说：“你们单位的劳动挺多的。”小夏苦笑着点头应承着：“是的！是的！”

　　当时我也有两个孩子，父母在农村，也得寄去一点生活费。在葆常鼓励我说：“咱们人穷志不穷，生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要坚信这一条。”1990年代初，他来到我家见我也添置了洗衣机、电视机，为我高兴，他对我女儿说：“这都是你爸爸爬格子为你们挣来的，要珍惜啊！”

　　在葆在生活中对那些媚俗的行为十分反感。原来有一个朋友，为了个人私利巴结官员，而冷落自己的朋友。在葆从此也冷落他，“这种人不可交”。

　　在我的心目中，我的这位兄长不仅是一位观众喜爱的好演员，更是一个浑身散发正能量的硬汉子。

       本文摘自孙渝烽《银幕内外的记忆》 ，刊载于2018年2月21日解放日报·连载，该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有限公司出版。本文题图来源：大众电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