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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戴金耳环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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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庞小漪 2020-12-23 10:36
摘要:关于江南内河船民的记忆

陈海第一次被带进教室,我们觉得有点好笑,一个男孩子,一边耳朵却戴了个金耳环,放在今天,就是“丁真”似的野生风格,但在上世纪80年代,这很另类。后来我们知道,他家是渔民,住在渔船上,男孩子戴耳环,是苏北渔民的传统风俗。

他是江苏兴化人,爸妈捕鱼为生,他们村称为水产村,整个村都是渔民,现在已经改名为水产社区。陈海上头还有个姐姐,下面是两个妹妹。一条小木船,是一家6口人的全部家当,是遮风避雨的住所,也是谋稻谋粮的工具。靠着船头一左一右两叶桨,他们从兴化一路南下捕鱼,到过南通、苏州、昆山、上海、嘉兴……最后划到了常熟这个叫梅李的小镇,把船停在了梅西河边。

有个胖胖的李老师,每天从河边经过,有一天问陈海他爸,你家孩子该是上小学年纪了吧?陈海爸说,嗯,家里上过一年级的半个学期。李老师说,让孩子上学吧,我给你介绍,让他读这儿的小学。就这样,陈海坐进了我们的教室。他戴着扎眼的金耳环,操着苏北口音的常熟话,大大咧咧用渔家孩子特有的热忱,很快成了教室里独特的风景。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全家只有他享有受教育权。爸妈每天清早出门捕鱼,带着三个女儿,一网撒下去,鲜活的野生黑鱼、鲫鱼几乎能把网撑破,这是江南内河里最常见的鱼类,间或里面还混着些其他小杂鱼、河虾,爸妈利落地把所有鱼虾倒进桶里,由陈海的姐姐妹妹们负责把它们挑拣出来,到下午两三点钟,收网返航,把鱼虾运往小镇集市去卖。有时候捕得很晚,来不及赶午市,就赶第二天的早市。

为了让儿子安定下来读书,他们用尽全部身家,花3000多元定制了条新木船。爸妈和姐妹们用新船捕捞,把陈海和奶奶留在他们的老船里,靠岸边定居下来。他们会把小杂鱼腌好、晒干,留给祖孙俩慢慢吃,自己带着女儿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捕鱼,没有固定方向,双桨会告诉他们,哪里有生计,每个月回来三四次,把生活费交给奶奶。这条老船,就是奶奶和陈海一老一小的家。奶奶年纪大了,很少下船,她在小木船头垒了个行灶,灶里炖上小杂鱼,陈海每天放学,循着鱼汤的香气,从河边松软的泥地一脚跳上船板,奔回这个小而温暖的天地。奶奶舍不得买菜,杂鱼汤喝了一星期,一到周末,小学生陈海就迫不及待去菜场买干肉皮,回来自己炒青菜吃,他那时候已经长得高出我们好多了。

有一次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家,也就是船上玩,这可太新奇了,我们谁也无法想象住在一艘船上是什么感觉。钻进他“家”的时候,几个小学生都很震惊,小小的船舱一切都井井有条,擦得发亮的木地板干净整洁,和我们家里小房间没有什么太大差异,只是需要席地而坐,空间安排很紧凑,人和人之间都更亲近和随意。我们挖了些野荠菜,在船上包起了饺子,奶奶在行灶上一番忙碌,伴着小船的微微晃动,这碗饺子吃得诗意盎然。

一条木船需要两年上一次岸,保养刷桐油,如果保养得当,可以用上十年。从上世纪90年代算起,陪伴陈海一家的两条木船寿命陆续将至,世纪之交,爸妈把新船卖给了老乡,老船卖不掉,废弃了,又从跑运输的老乡手里花2600元,买了艘运粮食的二手水泥船,搬家也不费什么事,渔家清贫,并没有太多物事。这一住,又是十年。而陪伴陈海时间最长的奶奶,也如这老船一般,油尽灯枯,走完了桨声中摇摇晃晃的一生,在他高中毕业时,过世了。

伴随物件、人事的变迁,一度兴旺繁荣的江南内河渔业也日渐萎缩。以前每到一地,陈海爸都会到当地渔政局登记缴费,申请捕捞证,随着内河被划块承包,人工养殖兴起,靠内河捕捞的渔民逐渐难以维持生计,如今,早就不需要捕捞证了,而我们能吃到的野生河鱼,也越来越少。高中毕业后,陈海就没再继续上学,决定给爸妈打下手,他们不再捕鱼,却仍以贩鱼为生。

姐妹们陆续嫁到了附近小镇,2010年,陈海也在隔壁小镇买了房子,和妻子一起独立经营鱼档生意,真正意义地从水泥船上了岸,在江南小镇扎下了根,结束了30多年的渔民生活。但一直到2018年,他的户口才迁过来,根据本地政策,要交满三年社保才可以落户,渔民和他的孩子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买社保。爸妈的户籍仍然在兴化,老家还有三间瓦房和父辈兄弟姐妹们,每年清明,爸妈都会回家祭扫,也许再老一些,会选择回故土养老,当然已经不需要坐船回去了。

顺流而下,随遇而安,是上世纪长三角地区渔民最平常的生活方式,兴化水产村的村民划着桨,四散在星罗棋布的水网间,最后都会寻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下船,其中之一的方式,也许就是在某一天,在岸边遇上一个胖胖的李老师。

不同于父辈始终守着渔船和鱼档,陈海的儿子更喜欢艺术,大学读的是播音专业。在下船的那一刻,陈海就打定主意不再回头,也没办法再回头,他这叶桨,会把他的后辈带到离水、离船更远的地方。餐风饮露的渔家生活,注定会淡出历史,只有在梦里,这些渔民的后人,或许还会听到小河流淌的声音。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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