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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马马虎虎咯”,让祖母这样“度”过世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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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叶良骏 2020-11-30 11:29
摘要:儿子在上海,儿女成群,自顾不暇。祖母在乡下独自生活,从不抱怨诉苦。族人问她怎么不去上海?她笑呵呵地回答,马马虎虎啰!

祖母叶金氏,名宝珍,自幼父母双亡,由婶母抚养成人。祖父所娶几位夫人,均未生养儿子,54岁那年娶了22岁的祖母。进门第二年,生女玲弟;三年后,生子巧生。叶家自此有后,祖母被祖父称为功臣,深得宠爱。不料巧生三岁因患麻疹而夭亡,叶家又后继无人,族人扬言要瓜分财产。幸而祖母后又生子元章(我父亲),家财得以保住。

祖母36岁守寡,含辛茹苦,守节育子。虽衣食无忧,但因家无成年男丁,宵小、恶邻、泼皮……不时欺凌、骚扰、明抢暗夺,祖母终日以泪洗面,忍气吞声。祖母常去祖父坟头,满腔辛酸化作声声悲嚎。幸而儿子争气,发奋读书,年年拿奖学金,使祖母脸上有光,乡人也刮目相看。

1939年冬,父亲迎娶从小订婚的母亲,祖母有了一段舒心的日子。1941年,日本鬼子占领宁波,不时下乡侵扰,怀孕的母亲受到惊吓,仓惶逃去城里。从此,父母亲从宁波到上海,再未回乡下住过。祖母一个人在祖屋,孤独地苦度光阴,直至离世。

她有句口头语,做人要马马虎虎

祖母是个老好人,她有句口头语,做人要马马虎虎。后来,她被人算计,田地房屋,包括母亲未及带走的嫁妆,被瓜分殆尽。族人看不下去,要为她出头,她隅居小屋,心若止水。家里生活陷于绝境,她在屋角田边,种植菜蔬瓜豆。乡邻嫁女娶亲,她为之绣被裁衣做鞋,换点零用。儿子在上海,儿女成群,自顾不暇。祖母在乡下独自生活,从不抱怨诉苦。族人问她怎么不去上海?她笑呵呵地回答,马马虎虎啰!


祖母与孙女合影(左为本文作者,右为作者二妹)

祖母恪守祖训,一生积德行善。生芳太婆的儿子不知去向,媳妇改嫁,孙子孙女尚幼,一家生计无着。祖母让出小屋,每年送其稻谷800斤,使其全家免受冻饿。门口太婆是最早喊出要来我家分财产的族亲,后不幸连丧二子,成了无人供养的孤老。祖母不计前嫌,也每年送800斤谷给她维持生计。有个流浪女,在乞讨途中偶遇祖母,祖母将她领回家中,先是做烧火丫头,后收为义女,取名根娣。根娣姑母出嫁时,祖母已是家徒四壁,难以为生,她夜夜纺线织布,为这个可怜的孤女置办嫁妆。临上轿,祖母摘下耳环作为压轿之物,送根娣姑母出门。那几年,祖母已是自身难保,但凡有乞丐上门,她仍总是尽力救助。1958年暑假,我回去看她,好几次见她把一锅饭全倒给乞讨者,我们只好以红薯糊充饥。

祖母爱儿孙,胜过爱她自己。1960年,我回乡下养病,只见人人面黄肌瘦。祖母靠父亲每月寄10元生活费过日子,无钱购买额外的食物,每天吃芋艿梗烧的糊。说是养病,但祖母拿不出一点营养品给我补身体。她常常带我去河边钓鱼虾,好不容易钓上一条鱼,一般只有手指长,祖母却总是欢喜得觅到宝一样。回家烧一锅汤,逼我喝得一口也不许剩下,她却躲在厨房里舔空碗。好几次,她脱掉鞋袜去河里摸螺蛳。在老家,女人不能在人前光脚走路,更不可下河。祖母为了我,不顾乡俗,一次次将她缠过小脚的脚踝露在河边,一次次站在水里。当摸到一把螺蛳时,她焦黄的脸上现出欢欣的笑容,在看热闹人群的哄笑声中,她旁若无人地保持着冷静平和。我养病时已成年,祖母已年过花甲,可我不仅不知疼她,反而作天作地,嫌这嫌那,朝她身上撒气。我那孤独中的阿娘见我去乡下陪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对我的任性撒泼,居然从未皱过一次眉头!

离沪留下一句话:靠人不如靠自己

祖母出身贫寒,嫁到叶家,当享荣华富贵,但她一生勤劳朴实。在南汇杜行镇,有袓传的“叶同泰”槽坊,生意做得很大。她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在屋后开辟菜园,四时菜蔬可自给自足。她又租种几亩地,种稻麦棉花,与女佣一起打理。晚上,家人都睡了,她纺线织布,裁衣绣花。祖父说,城里有商铺,乡下有田屋,子孙不会没饭吃,何用如此辛苦!祖母常说的话是,“有时,要想到没时,积谷防饥勿会错!”此话不幸而言中,偌大祖业,呼啦啦屋倾财灭,最后只剩祖母困守乡下。她衣食不周,无人照顾,又不识字,难与父亲联系。但她坚守叶家古训,宁可嚼菜根,夜不向人求告。


祖母的老屋

1962年,我有事走过十六铺码头,忽见祖母席地而坐,身边放着几张草席,我惊讶万分过去看。祖母躲避不及,一把拉住我,脸上满是做了坏事被撞见的惶恐。原来,她跟着族人来沪卖草席,想赚几个钱贴补家用。我拖她回家,她抵死不去。我哭叫,阿娘子孙满堂,我们会养你!她黯然无语。那年,父亲患重病,死里逃生在沪养病,工资打六折。家里吃尽当光,难以为继。祖母清楚家里的光景,偷偷来上海做小生意。她要我保证,一定不告诉任何人,否则就去跳黄浦江!我吓坏了,一遍遍地保证,坚决不说。我留下来帮着卖席子,又怕碰到熟人,战战兢兢。阿娘说,我家祖上几代都做生意,靠本事吃饭,不伤天害理,怕什么!几条席子很快卖完了,阿娘乘原班船返甬,她说,不能让人知道她来过上海。

船缓缓地驶离码头,阿娘挥动的手变成了模糊的黑点。我摸手帕拭泪,一张二元纸币从口袋里飘落在地。“阿娘!”我大哭大喊,阿娘已远去,听不见了。这年,阿娘70岁,没人给她做寿,只有黄浦江的浪涛,重重地拍打斑驳的石岸,声声击在我的心上。至今,我为阿娘保守这个秘密,同时记着的是她临行留给我的一句话:靠人不如靠自己!

母子俩在天上相聚了

1966年,嫁人不淑的玲娣姑母患绝症,祖母为错嫁女儿一生负疚。年过古稀的她往返沪甬多次,如燕子衔泥般将乡下仅剩的物品悉数运至姑母家,乃至卖掉她栖身的小屋。姑母最后的日子,在乡下租屋度过,祖母衣不解带日夜侍候,未能留住爱女。姑母后事由祖母一手料理,葬在宁波九林公墓。表兄姐不忍丧母之痛,匆匆回沪,留下祖母独自在老家。仅三天后,1966年11月6日,伤心欲绝的祖母撒手人寰,身边无一亲人,享年74岁。我们好不容易买了船票去甬奔丧,已是祖母离世两天之后,在乡人帮助之下,将祖母葬在姑母墓旁。


祖母留下的唯一老物件

祖母走后几年,不知为什么,乡下刮起掘墓风。当时,老家已无亲戚,没人报信。等我们得知此事,已是几年之后,连九林公墓都已拆毁,哪里还找得到祖母遗骨。

幼时,如找不到阿娘了,只要去阿爷的坟地,准能看到阿娘趴在石桌前,一面哭,一面说。不懂事的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哭,为什么说。现在我明白了,亲人的墓是逝者家园,里面住着的先人虽不会再回来,但他们的灵魂洞察一切,听得见我们的哭,看得见我们的伤。否则,哭了、说了,生者怎么会觉得心安,拭干了泪,又可如常地活下去了呢!

阿娘走了54年,世上的一切早已与她无关。如今,爸也走了,母子俩在天上相聚了。很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像过去一样,喝着小老酒,就着红烧肉,呵呵呵地笑?没处去问了。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为祖母与女儿在公园留影。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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