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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系列⑪|十只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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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封寿炎 2016-09-16 11:59
摘要:“一螺贫;二螺富;三螺骑马上大路;四螺有官做;五螺落塘洗屎裤;六螺担水磨豆腐……”我和小伙伴们掰着手指头,嘴里唱着从小学会的儿歌。我们终于唱道:“十只箕,饿死无人知。”

(一)

远在桂东南小城容县,这条村子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天堂山脉深处。每逢盛夏,它就躲不开毒辣的日头。在农活忙过的闲日,一座河畔竹林掩映的木桥,就成了村里妇人的去处。木桥下是深深的河溪,水流清澈澄净。青翠欲滴的白粉丹竹,夹着河岸绵延百数十丈。午后日头偏西,清凉河风就吹拂起来,摇曳着丹竹的枝叶,就像绿孔雀轻轻拂动它细密的尾羽。

 

还巧的是,一棵阔叶子的老柿树,又像佝腰驼背的老人弯过身来,守护桥头三三两两的石块,让它们独得一份清凉。母亲得了空闲,我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到木桥旁边。已经有年长妇人坐在石块上。她们将裤腿高高卷起,露出膝盖,纳一点清凉;嘴里闲说着哪一家的婆媳,哪一家的妯娌。一条黄狗挨着树根,卧在沙地里,似睡非睡喘着粗气。

 

母亲很快加入那些年长妇人的话头,沉迷在闲聊里。我跟别家的孩子坐在沙地上,玩泥沙、玩石子。

 

“一螺贫;二螺富;三螺骑马上大路;四螺有官做;五螺落塘洗屎裤;六螺担水磨豆腐……”我和小伙伴们掰着手指头,嘴里唱着从小学会的儿歌。我们终于唱道:“十只箕,饿死无人知。”

 

“我们家婆子就是‘十只箕’。”孩子们清脆的吟诵,打断了母亲她们的闲聊。母亲脸上露出感慨神色,欲止又言,“一世贫贱,都是她自找的。”

 

按照老家的说法,手指头的指纹团团圆圆,结成泥螺形状,就叫“螺”;如果下端开口,不成团圆而像竹箕,就叫“箕”。“螺”和“箕”的数目,预兆着一个人的命运好歹。

 

不管“螺箕”数目如何,命运都有好有歹,祸福参半。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十指都是“箕”。“十只箕”,这种骇人听闻的特例,在人群中百里无一。很少有人见过“十只箕”,它更像一个遥远的恐怖传说,让闻者心惊。

 

在我母亲的感叹之后,妇人们纷纷说起我的祖母来。在不时的唏嘘声里,慢慢勾勒出她几十年的人生。我幼小的心灵里,只留下祖母些许依稀的身影;如今回忆起她来,我眼前就浮现出故乡那座河畔竹林掩映的木桥。桥旁那棵乌黑、老朽、久经霜雪的佝腰柿子树,仿佛就是我那位腰背佝偻的祖母。

 

我的祖母就是“十只箕”。她度过苦难的一生,宛如一位被命运诅咒的人。

(二)

从小,我就以为,我是没有祖母的人。村里别家的孩子,大多屋里都有一位祖母。她们老迈,满面皱纹,穿着粗布缝制的唐装大衫——大多是黑色,也有青色,衫扣也用粗布条盘成。她们有时候威严,有时候慈爱。但当孩子们说到自家“阿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骄宠的神色,让我妒忌。因为我们屋里,没有这样一位“阿婆”。

 

可每当腊月将尽,年夜来临,我们的“阿婆”就会出现。在天堂山脉的腹地深处,每年残冬时节,冷风寒雨就一刻都不停歇。我看到父亲冒着细雨,将大块大块木柴抱入灶房,垒成高高一座柴山时候,我就知道该杀年猪了。茅房里面,两头肉猪圈养了一整年,此时已经身膘体壮,圆滚滚的站不起来。它们终日卧在猪圈里沉睡,在旧年将尽的某个夜晚放了血,就要变成年夜饭的菜肴、祠堂供案上的新年祭品、开春走亲戚的年礼,以及明年家庭的种种开销了。

 

母亲一早站在木桥头的路口,拦住一个行路人捎话,叫祖母来家里“吃碗猪血汤”。到了傍晚时分,蒙蒙细雨中,一位腰背佝偻的老妇人就出现在竹林那边,走过老柿树底的木桥来。她头上戴着乌黑的竹叶斗笠,身穿粗布缝制的唐装大衫,老迈、满面皱纹——她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一年一度带来的慈爱,让我感到新鲜好奇。天色擦黑,父母亲忙里忙外,为半夜里宰年猪做种种准备。我换了过年的新衣裳,穿着新鞋,挨着祖母身边,坐在灶口烤火。父亲给我新打的小板凳干净洁白,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气。在马尾松木的斜切面上,一缕缕深色年轮清晰如画。

 

“阿婆,你说这只凳儿是谁的?”我凑到祖母耳朵旁边,用力喊道。祖母耳背(半聋),寻常声响听不真切。跟她说话,就要扯起嗓子来大吵。

 

“嗯嗯,我不知道。”祖母看看我的小板凳,无动于衷。她耳朵听不见,自然不爱说话。灶火的红光映照她的脸,像座一动不动的石雕木刻。

 

“我的!”我得意她猜不出来,高声喊道。我将小板凳翻转过来。在板凳背面,我用铅笔歪歪斜斜写了姓名。那是我在学前班里,刚刚学会的三只汉字。

 

“板凳用来坐的,不能写名字!”祖母斥责起来。她自己没有名字。我翻看族谱,对她的记载只有“黎氏”。她不识字,自然以为汉字和名字神圣,不能写在板凳背面,坐卧踏践。

 

然而,这种让我新鲜好奇的慈爱,很快就要结束了。到后天,最多到大后天,吃过午饭,祖母就要回家去了。

 

“又落雨,又天冷,你就多住两日吧。烤烤火,吃碗猪血汤暖暖身子。”母亲央求道。

 

“小志自己在家,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懂。我要回去了。”祖母口气坚决,从来都不会改变主意。

 

母亲怒气冲冲。她没有当面顶撞祖母,但在背后常常埋怨。“眼见我孩子多,带不过来。别说让她帮忙,就是过年大鱼大肉,央她照看几天,她竟然都不肯!”

 

祖母领了母亲收拾的一点年礼——一块猪肉,两只猪腰子,一点新年里包粽子的糯米,还有一点钱。她仍旧戴上乌黑的竹叶斗笠,冒着绵密的蒙蒙细雨,消失在竹林掩映的木桥尽头。

 

(三)

我们家旁边的这座木桥,修修补补使用到今天。它从头至今的历史,少说也有百来年吧。连同河畔不知年代的竹林、老柿树,见证了祖母的大半生。

 

祖母初次走过木桥,当在1934年前后。她16岁,嫁给了我的祖父。她是邻村的一位山里姑娘,并不漂亮,可是年轻、勤劳。狭长的脸型上,肤色如同后来我的父亲一样,即使三伏天里太阳曝晒,也是月白颜色。没有花轿,也没有宴席。媒婆领着她,走过河畔竹林的木桥,来到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身边,就算出嫁了。她是羞涩的新娘子,低头坐着,静默不语。也许心里还暗藏一点喜悦,一点希冀,觉得自己交了好运。因为我的祖父——她年轻的新郎官,那时候颇有稻米钱财。

 

祖父28岁,正值壮年。祖母“十只箕”的命相,他也许并不知晓,也许知晓也不介怀——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这样的男人本该打光棍的,哪里有条件挑三拣四。他能讨上媳妇、成家立业,要归功于早年的勇气。在20岁上下的年纪,祖父在家乡已经没有活路。他和妹妹、妹夫商议,与其坐等饿死,不如自寻一条活路。那时候,在粤、桂、闽南方诸省,浩浩荡荡的“下南洋”大潮已经持续百数十年。穷人纷纷背井离乡、投奔怒海,到东南亚谋生。祖父和妹妹、妹夫一道翻山越岭,走出桂东南的天堂山脉,坐小船顺西江南下。经珠江到达广州,换上大木船出海,去到东南亚的荒岛挖矿石、种橡胶。也许因为战乱,也许因为地方暴动,总之听父亲说,祖父跟他妹妹一家在“动乱”中失散了。他妹妹一家漂洋过海,最终到达英国伦敦定居。祖父带着积攒的一点银钱逃回大陆,重返故土。

 

祖父有了一点银钱,虽然还不够置买田地,但到底有点稻米粮食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个脸色月白的年轻姑娘,以为找到了一辈子的依靠。可祖母的好运气并不长久。她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叔叔。生齿日繁,开销渐大,那点稻米钱财,几年下来已经吃得精光。

 

祖父母佃了一点宗族祠堂的田产,日夜操劳。然而地瘠产薄,养不活一家四口。那时候全面抗日战争已经爆发,新桂系军阀如日中天。广西全民皆兵,成为全国军事化程度最高的省份之一。在新桂系军阀将领中,授少将以上军衔的容县藉军人多达83人,其中上将8人、中将15人,容县成为全国闻名的“将军县”。受此影响,当地民风尚武崇军。凡家庭中有兄弟两人以上的壮年男丁,至少要一人参军入伍。祖父既无兄弟,又妻弱子幼,按规不必参军。当时有族人按规应当参军而又不愿参军的,出价两担稻米,央求祖父冒名顶替。为了这两担稻米养活家口,祖父加入新桂系军阀,从军打仗。

 

(四)

不知道在怎样一个日子,祖父匆匆忙忙离家了。尽管已经是80年前,但那时候的山水景致,应当也与今天模样相当。苍苍莽莽的天堂山脉纵横起伏,不见尽头;清澈河溪上的小木桥,像今天一样掩映在白粉丹竹的枝叶丛中。祖父背上简陋的行囊,跨过小木桥,走向大山外头的烽火狼烟之地。千秋家国,人生百年。漫漫行旅的前头生死未卜,家里贫弱的妻子,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从此日夜守望。

 

父亲1936年出生。祖父参军入伍那年,父亲应该是三四岁年纪。他几乎什么都不懂。如今,祖父、祖母和父亲都已经辞世。祖父在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里经历了什么,已经无人可知,无人可问,无处可考了。

 

父亲只记得,小时候,祖母带着他们兄弟俩艰难求生的情境。祖母佃了宗族祠堂的一点田产,但是大山深处,田地肥力贫瘠,出产极少。“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那时候既没有杂优良种,也没有化肥农药,稍微良好的收成,完全仰仗施用的农家肥。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有人手养牛、养猪、养鸡,人畜禽类的粪便搭配发酵,就能变成肥力极好的农家肥,增加田地产出。祖母家口少,庄稼无肥可施,产出极为稀薄。一遇凶荒灾年,甚至几近绝收。一家三口,就这样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抗日战场上烽火连天,枪林弹雨。祖父已经长眠于地下,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新桂系军阀是抗日的重要力量,容县籍将领也率部打下了诸多著名硬仗。无数默默无闻的容县藉士兵,在抗战救亡的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祖父没有战死沙场。1943年前后,他在一场军事溃败中被打散,辗转逃回了家乡。

 

残酷的战争彻底摧毁了祖父。他变成一个无比暴戾的人。他终日跑到集镇上喝酒,夜色擦黑还不回家。父亲只有六七岁,祖母常常命他举了松木火把,一路走往集镇去寻找祖父。我们家到集镇有七里山路。父亲举着一把熊熊燃烧的松火,走在崎岖、曲折、荒芜的山路上。随风摇动的火苗,照着父亲小小的身躯,一个黑影就在前后左右的路面上舞蹈。路边的草叶被火光照得暗红,也在风里舞蹈。松火的烟花纷纷扬扬飘落,微小的、乌黑的,落在身上,让父亲的衣衫披上一层微小的黑尘。再往远处,松火无法照明的地方,苍苍莽莽的天堂山脉,彼时尽剩下无边的黑暗。这样的夜晚,月亮早躲到了山的另一边。偶有一颗蓝色的星辰,像黑夜里危险的眼睛,诡异而神秘。山路右边是一道平缓的山脉,山坡上是成片乱坟岗,埋葬着村子里死去的老人。山风迎面吹来,夹着深不可测的寒意,带着阵阵缓急远近的松涛,以及骇人的流水声音。悲禽在睡梦里的一两声哀吟,打破群山的沉寂,让父亲不寒而栗。父亲说,有时候走到集镇才找到祖父;有时候走到半路就碰上了;甚至有时候,看到祖父已经醉卧在路旁,不省人事。

 

祖母带着两个年幼儿子,在丈夫暴戾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度日。她和孩子动辄得咎,受骂挨打。有一次,祖父在暴怒之下,抄起一根椽条打父亲。椽条上有一颗铁钉子,打在父亲头上,登时血流如注,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这种残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1945年冬天,父亲9岁的时候,祖父在39岁上去世了。留下祖母一个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两三年时间,她又生下两个女孩,就是我的姑姑。

 

祖父是活活饿死的。

 

(五)

11年前那个脸色月白的羞涩新娘,在27岁成了年青的寡妇。当年那个颇有稻米钱财,让她暗暗自喜交了好运的丈夫,已经带给她无穷无尽的苦难。她四个孩子,最大的才9岁。家里没有一粒粮食,她无法养活他们。她把最小的女婴——我的小姑姑放进竹篮子里,挂在墙角。女婴锐声的啼哭,在此后数天里慢慢衰弱,终至全无气息。

 

“你的阿婆,她多么可怜啊。天寒地冻的,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磕头,讨一点粮食埋葬了你阿公。”数十年之后,每当提起这段往事,家族里德高望重的二祖婶,仍然忍不住心酸流泪。

 

祖母埋葬了祖父,她也同样没有活路。

 

“十只箕,饿死无人知。”这可怕的预言,像悲禽一般盘旋在祖母的心头。

 

1947岁,父亲11岁,29岁的祖母抛弃了他和我的叔叔,带着姑姑改嫁他乡。

 

祖母收拾衣衫,还像当年一样被媒婆领着,走过河畔竹林的木桥。没有花轿,没有宴席,狭长的脸上仍旧是月白颜色。可她早就不再是羞涩的新娘,而变成了饱受霜雪的年青寡妇。

 

命运竟然是这样的安排。祖母改嫁的外乡男人,竟然像当年我的祖父一样——他早些年也“下南洋”,跟我祖父一样,在东南亚荒岛挖矿石、种橡胶;一样积攒了银钱,重返大陆故土;一样颇有稻米钱财——用母亲的话说,他的谷仓里“有一堆谷米”。13年仿佛一个轮回,祖母改嫁给外乡一个经历相似的男人,在相似的境况里,过上了相似的生活。

 

父亲经常毫无感情地说:“我9岁就没有父亲,11岁母亲改嫁。”他仿佛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看不出一点情感和怨恨。反倒是母亲,仿佛对祖母充满了怨恨。年青守寡而改嫁他乡的,我们家族里有两个。结果一个贫贱终生,另一个发了疯癫。母亲常常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暗指这是她们不守妇道的报应。

 

祖母改嫁不久,就生下了儿子小志——我的小志叔叔。跟她抛弃的两个儿子相反,祖母对小志叔叔万般骄纵宠溺。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十指不沾一滴水”,连最简单的家务活,祖母都舍不得让小志叔叔沾半点。母亲生了七个孩子,身心交瘁,一直盼望祖母偶尔过来帮忙照看。然而祖母一天都不愿离开小志叔叔,这就是母亲怨恨的源头。

 

祖母夫妇两人抚养小志,过上了一段安稳生活。当他们把小志供养到高中毕业,这段好日子就结束了。祖母的第二任丈夫去世了,她又一次成为寡妇。小志没有考上大学,他回到家里来,先在小学堂里当代课教师。后来被辞退了,他万念俱灰,诸事不沾,天天关在阁楼里看书。

 

祖母的家庭迅速衰败,她陷入了凄凉的晚景。她里里外外日夜操劳,才能养活自己和躲在阁楼里看书的儿子。

 

(六)

我很少看到祖母,更少去过她家。我最后一次去祖母家的时候才六七岁年纪,跟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起去看她。祖母自己没有房子,借住在生产队废弃的仓库里。巨大仓库的一个墙角,摆放着她破旧的木板床和被褥。阁楼上住着终日不出门,躺在灯下看书的小志叔叔。

 

我们到的时候,祖母刚从地里浇菜回来,肩上挑着一对木桶。她已经年近七旬,苍老、瘦削、驼背、耳聋。她大概认不出来我,但她认得出表哥和表姐。她取下裤头一挂铁丝做成、弯弯曲曲的钥匙,打开一扇破旧的老式木板门,在坍塌了一半的灶房里,给我们煮一点面条。

 

我至今记得,阳光从坍塌了一半的瓦顶照射下来,照在灶台的大口铁锅里。小表姐蹲在灶台前烧火。灶膛里柴火的烟灰,混杂着铁锅里的水雾升腾,冲到祖母脸上,她一阵剧烈地咳嗽。她麻丝一般的雪白头发,丝丝缕缕散落在额前,越发衬出她咳嗽而胀红的脸。她将面条竖立在沸水里,让它们一根根倒下、散开。两只圆滚滚的鸡蛋,静静地躺在木桌面上。

 

祖母的耳朵已经全聋。她完全听不见我们说话,自己也就不说话,只是嘴里“嗯嗯”地哼哼。她的模样让我害怕,觉得这个悲惨凄凉的老妇人,不再是往日我可亲近的祖母。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祖母。两年之后我九岁,刚念小学三年级,祖母就死了。天色快要擦黑了,父母亲匆匆忙忙离家,走过河畔竹林掩映的小木桥,往村子外面走去。两天以后,母亲才回家。听她说,祖母在菜地里挑水浇菜,不小心跌了一跤。众人将她抬到家里,她已经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看婆子不行了。眼睛都浊了——就像蒙了一层猪油。”母亲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又匆匆忙忙离开了家。

 

在菜地里跌跤一个星期之后,祖母离开了人世。听母亲说,她在最后几天里,吃不下一粒米,喝不下一滴水。眼睛圆睁着,眼神恐惧而无助。

 

我站在学校操场边的树荫里,看着溪水潺潺流淌,仿佛丢了魂一般。这是我平生头一回遭遇亲人亡故。死,这个遥远而恐怖的字眼,此刻紧紧地攫取了我的心。

 

“十只箕,饿死无人知。”祖母一生蒙受的苦难,应验了这个骇人听闻的预言。

 

(七)

祖母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孙子,可我们都没有参加她的葬礼,送她最后一程。按照地方风俗,一个改嫁的妇人,不能享受孙辈的尽孝。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仿佛一颗尘埃回归土地。

 

祖母1987年去世,直到2015年秋天,我和哥哥才第一次到她的坟墓祭拜。姑姑家的表哥领路,我们刚出门,天空就下起绵绵细雨。我们路过祖母当年借居的生产队仓库,那几间高大的砖瓦泥房,如今早已坍塌殆尽,夷为平地。只在荒芜的草丛里,露出几处残败的墙脚地基。

 

小志叔叔终生未娶,也早已辞世。我站在祖母生前居住的宅地前,满眼苍茫风雨,衰草枯黄。我想到最后一次去祖母家,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回忆起她在半边坍塌的破旧灶房里,为我们煮她仅有的一点面条和两只鸡蛋,我心里不忍悲戚感伤。

 

祖母的埋骨之地,位于半山腰的山路旁边,一个小小的凹陷处。站在墓地前,远远的山谷里就能望见一池深潭。幽深的潭水边上常有野狸出没,乡民就称它为“野狸塘”。深潭两边的山脉,宛如花瓣一般,左左右右,一瓢一瓢展开。我心里稍感欣慰,这个风景优美、安宁静谧的地方,或许可使祖母苦难深重的灵魂,终得长眠安息。

 

当我们奉上祭品,焚烧香烛纸箔的时候,山风肆虐起来,挟着倾盆暴雨。远近的山脉、河川和田野,在暴雨里一片空蒙。风雨之中,我们撑起雨伞,守护香烛奋力燃烧的一点火光。火光在雨幕里跳动,仿佛祖母的灵魂向我们诉说着什么,也仿佛它就是那个被命运诅咒的老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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