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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波:忆一代大家陈佩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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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祝君波 2020-08-13 08:01
摘要:陈老师人品、艺术、侠气和影响力兼备,堪称一代大家。

陈佩秋老师去世那天,我住进了医院,不能去家中悼念,也无法核对资料写纪念文章,颇感不安。一段时间,看了很多朋友写的悼念文章,回想与陈老师的交往,往事历历在目。

我第一次见到陈老师是在1985年10月。那天下午,我们朵云轩在上海展览中心举办85周年回顾展,拿出了很多精彩的藏品。汪道涵、刘靖基以及刘海粟、朱屺赡、谢稚柳等先生都出席了开幕式。陈佩秋老师也来了。记得她戴一副墨镜,派头与众不同,一来就坐在空无一人的贵宾席中。我不知道她是谁,想上去核对一下贵宾名单。现场总指挥岑久发对我说,“她是陈佩秋,谢先生的夫人,个性很强的,你不要去问,让她坐着吧。”开幕式后,我注意到陈老师一直在独自看画,看得特别仔细。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印象。


作者与陈佩秋合影

后来,我慢慢知道了陈老师是位才女,她有个性,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朵云轩在洛杉矶长青书局办画展,请了陈老师来剪彩,主持人介绍道,今天我们请来了谢稚柳的夫人陈佩秋来剪彩。这一介绍令陈老师很生气,她剪完彩,把剪刀一丢,说了一句,“我要靠他(指谢先生)出场吗?”这就是陈老师!她讨厌人家称她谢夫人,也讨厌人家称她女画家。这次很多悼念文章都不约而同地讲到了这一点,就是陈老师的奇、侠之处,特有大丈夫气概。她年轻时见识过荣华富贵,在浙江美院读书拜的是黄宾虹、黄君璧和潘天寿这些大家,进上海中国画院后是上海后起之秀的代表,志存高远、心气很大。

20世纪90年代初,朵云轩创办了国内首家拍卖公司,谢稚柳先生作为顾问为我们敲响了第一槌,后来我与陈老师的接触就越来越多了。先是向她要拍卖作品,谢先生故世后,我们又请陈老师担任顾问,为拍品质量把关。当时徐建融教授也在拍卖行上班,他将陈老师技法创新的青绿山水以及新派花鸟介绍给我们,大大拓展了我们的艺术视野,而我对陈老师的人品、才华也有了新的认识。最近,我特地查了朵云轩20世纪90年代的拍卖图录,1994年春开始拍卖她的画,每次一二幅,到了后期,每次多达七八幅,她已成海派艺术的亮点。如1995年秋的《春山白云图》、1996年春的《荷乡纳凉图》特别精彩,从中可以看出陈老师的画风发生了质的飞跃,早先宋元风格的传统山水已逐渐被具有现代气息的新山水所取代。中国画画家最怕的是没有传统根底、有了传统根基以后又怕跳不出来。好画家如张大千、齐白石都是来自传统又跳出传统的。陈老师的亮点就是具有宋元的传统功底深厚,但七八十岁时又推陈出新,画出自己的新境界。

那一阶段,她时常与我们交流,讲述她为什么这样创作。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她曾在美国加州生活过几年。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加州四季如春,各种各样的花开不败,太美了。在美国,又有机会看欧洲大师的作品,特别是莫奈、凡·高等印象画派,他们的用色、画法对我影响很大。中国画颜色淡,西洋画颜色厚重,我就考虑要把两者结合进来。另外,去美国各地游历、写生,尤其是美国西部的黄石公园、大草原,那种缓缓的、大片的草地,是中国少见的,我也尽收眼底,融入其中。”陈老师注重学宋元打好基本功,但她晚年不保守,不死守宋元,而是将西方的、现代的美术理念,融入绘画之中营造出崭新的时代气息。她后期的山水,与早年的完全不同,形成了独有的艺术符号,满构图,山势舒缓,峰峦相连,晴翠相叠。用色深沉、厚实,不同于林风眠、吴冠中用大排笔刷出来的效果,而是用毛笔一层一层染上去的。染而不粘,这是功力之所在。


陈佩秋《春山白云图》

与山水变法相仿,她的花鸟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满构图,但有透气的地方。她的花鸟笔墨有透明的感觉,充满灵气,用笔果断,工写结合,但是笔笔、层层有交代,有水墨淋漓的效果。像1997年春的《鹭鸶图》、1999年秋的《游鱼图》,只有她这样的高手才画得出来。尤其是《游鱼图》色彩绚烂,用色厚实,有油画的韵味,是中西融合的范例。

谢家与张大千有很深的渊源,陈老师与我多次说起过张大千。她说,张大千派头很大,来的都是客,坐下就吃喝,在朋友身上花钱如流水。她说,张大千技艺高超,他画的荷花很少人能超过,很长的荷杆,一笔下,一笔上,两笔相接了无痕迹。她也认为张大千传统根基深,但没有晚年的变法就没有张大千。我相信,陈老师70岁后的变法,与她从大千先生身上受到的启示是分不开的。改革开放初期(查为1980年),张大千82岁时托人带来一张泼彩山水画,上有谢稚柳、陈佩秋的上款,一本画册,还有一对牛耳笔和几幅古画。这笔是大千先生在日本定制的,精选上等牛耳毛,一共做了10对,有分送20世纪画坛执牛耳者的意思。这是大陆人最早看到的张大千晚年泼彩山水。陈老师这么聪明的人,一定理解了张大千的用心——一代大家应该怎样形成自己的个性。

业界对陈老师的书法都赞美有加。记得在朵云轩时,发生过这样一件事。20年前,有位年轻人定了陈老师100副四尺整纸对联,总价15万元 ,但是迟迟不来付款。李年才兄获悉后向我报告,我们当即决定全部收下存朵云轩。这批作品后来价格不菲,有50至100倍的增值。可见我们的喜欢,是对的!


陈佩秋自作诗手稿

说起陈老师的书法,也可以讲出一整套理论,而陈老师跟我说,最难是草书,“文革”中她曾得到过一本《智永草书千字文》,反复临写、反复背诵。“在开批斗会、学习班时,太无聊了,我手别在背后用右食指在左手掌心写一个个草书,草书也是有法度的,不能乱写。”可见她的草书每个字及笔画都按智永千字文默记在心里。后来,又临过怀素,吸收了灵动飘逸的气息,再加上以“兰花”笔意入书而成。我很多次看她写字,感觉她写字像画兰叶,问过她,回答说有点这意思。以前光知道书画同源是最高境界,如吴昌硕以书法入画,但像陈老师的书法渗入兰花笔法,柔中有刚,却是不多见的。

陈老师也会写诗,这点大家说得比较少。大约在15年前,我把自己在朵云轩收藏的一些旧信笺拿出来,请一些名家写点信札、诗抄。陈老师为我写了一些诗抄,我拿回家一看,书法以外还亲笔附注文,都是她20世纪60年代的自作诗,共有七开四首。如《独住》:“独住小园西,邻芳香袭衣。听琴临暮色,开卷对晨晖。身着孤榻卧,心随众鸟飞。悠然尘世外,飘渺入天畿。”《女贞》:“窗畔有贞木,翛然成茂林。垂垂发珠果,冉冉沐秋阴。修干侵蜡雪,萌花讬素心。风霜颜不改,恒见叶青新。”等等。可见她的学养是多方面的。汤哲明教授的纪念文章说到她是近代绘画史最后一位大家,是一个句号,对此我是很同意的。这个句号所反映的不是一个人的美术作品,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一种历史。诗、书、画、鉴赏、做人,是一个人整体的气息,这不是学得到的,这是经风雨而修成的。


陈佩秋自作诗手稿

谢先生过世以后,陈老师把生命的一半时间,放到了书画鉴定的研究上。业界有人不甚理解,但我多次向她请教,始知这是她的情怀、责任使然。20世纪末,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发生了关于董源《溪岸图》真伪的讨论,《溪岸图》由张大千带往美国,后由王季迁收藏,王先生最后捐给了大都会博物馆。这是鉴定界的一件大事。陈老师说,张大千临终前曾有信给谢稚柳,希望谢老能继续对董源作品包括《潇湘图》进行研究。谢老过世以后,陈老师自觉担负起研究宋画的责任。其实她以前对鉴定也是有根底的,只是不到说的时候。近一二十年,我去拜访她,听她经常说的主题就是绘画“六法”和书画鉴定。书画家未必是鉴定家,但我国大咖级的书画鉴定家也几乎都是书画家。陈老师在传统上的深厚功底,丰富的阅历,从张大千、谢先生身上得到的传承,自然使她有激情和责任走向鉴定的舞台。只是,我们没有想到她这么执着,这么认真细致。我多次去她家,看到她的案头也有一套劳继雄主编我经手在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九卷),并且一本一本摊开在桌上,夹了很多贴条在查看。上海大学还成立了陈佩秋书画鉴定中心,成立时我们都去了,中心还聘请了傅申和张子宁先生担任特邀研究员,可见陈老师眼界之高。

进入新世纪以后,陈老师作为20世纪硕果仅存的一代大家,她的事业达到了新境界,得到了业内外的广泛认同。


陈佩秋 《游鱼图》

陈老师对人十分和蔼、慈祥亲切。我们作为小辈与她交谈,她也十分客气。记得2009年12月,我陪香港大业出版公司董事长张应流先生去拜访陈老师,张应流先生就是当年从张大千手里拿了画回到香港,再亲自送来上海的经手人,也是谢老和陈老师的朋友。老友相逢,陈老师特别高兴。那天,我们主要听陈老师讲古代的绘画理论“六法”,她不是做文言文翻译,而是用自己的理解,通俗地讲了“六法”每一法的要义,并进行了中外美术理论比较。那次说得高兴,我代张先生提出,希望陈老师为他写一副对联。张先生说,原来谢稚柳先生书桌后挂的一副对联是陈佩秋写的,“何愁白发能添老,须信黄金不买闲”,自己很喜欢这对联的内容。陈老师当场答应为他写。

此时我又借机把从朵云轩买来的两幅木版水印张大千泼彩山水拿出来,希望她题词。因为谢家收到张大千赠送的这幅画后,曾交给朵云轩有限复制了木版水印。张应流是此事经手人,叫陈老师题词意义很不一般。陈老师答应下来,为我和张先生分别题了。我的那幅上题词为:“此朵云轩木刻水印图,原作有谢稚柳、陈佩秋上款,此为君波先生所得嘱为记之。己亥冬日健碧识。”右下角是张大千款“庚申六月八十二叟大千”(庚申为1980年)。可见陈先生晚年很念旧、重情义。

20世纪90年代,陈先生新派作品的推广,朵云轩拍卖行和海内外藏界给予了积极配合。香港的一批藏家大量收藏谢稚柳、陈佩秋的作品,并于1998年支持他们夫妇由香港艺术馆举办大型画展,出版《谢稚柳、陈佩秋的艺术》两本画册。

我们得到陈老师同意与香港艺术馆的授权,在2000年出版了这两本画册,同时在庆祝朵云轩100周年的活动中,举办了“陈佩秋书画展”。最近,我和李年才兄回忆,这大概是陈老师在上海的第一个书画展。


陈佩秋撰写《我与朵云轩——半个世纪的情谊》

陈老师与朵云轩感情很深,说起来是商业卖画,实质上是几代人的深厚联系。我手里有两张画家们的合影,朵云轩100周年时,陈老师与海派画家合作创作了《石榴图》和《百桃图》,祝贺朵云轩百岁。集体创作之外,她还画了一幅墨松,用新颖的笔墨绘出枝繁叶茂的风松,同时题诗一首“古木有奇香,百龄不畏霜”贺朵云轩百岁,还破例地写了《我与朵云轩——半个世纪的情谊》一文。在文章里,她第一次告诉我们,从浙美毕业来上海以后,她曾为私营图片出版社的黄仲明先生画过一些作品,深受黄的首肯,黄在公私合营以后并入上海人美社,在黄筹建朵云轩的前身木刻水印室时,想起陈老师功力不凡,开出很高的工资(比后来画院多一倍)请她到朵云轩与胡也佛先生等做木版水印勾描编辑。陈老师权衡再三,还是想专注于创作,于是推荐张大千大风堂女弟子郁慕贞去顶岗。差不多的时间,上海成立中国画院,陈老师就去了画院。

在画院工作收入是不高的。20世纪60年代朵云轩就把陈佩秋的画挂在店堂展卖,她的一幅六平尺的《蜀葵野鸭》被日本客户买去,售价80元。这几乎相当于当时一幅齐白石的价格了。画卖得好不只是钱的收入,它表明社会对画家的价值认可。

2018年春节,我去看望陈老师,当时她大病初愈,听我说那年是香港集古斋成立60周年,她二话不说,当场裁纸、折纸,为集古斋大幅题词以表祝贺和纪念,还盖了五方印章。也就是这次,我进一步懂得了什么是大家。题好词,陈老师说,“1979年,我和谢先生联合在香港新华社旗下的集古斋办画展,也是通过朵云轩组织的。130余幅书画是我们50年代以来的积累,朵云轩付给我们13000元稿费,朵云轩卖给集古斋5万多,你们这么多人上班,总要赚点的,香港展览卖了30多万元。”每张只卖100元,让我听起来心酸,陈老师还说感谢朵云轩、集古斋。记得我出门把这段文字记下来,发给定伟兄(陈佩秋之子),说你妈妈身体不错,记忆力太好了!在记这一段史实时,我在想,我们老一辈的画家太不容易了,100元一张卖出去,受益的是他人啊!

这20多年,我们那批拍卖行的老员工都与陈老师保持密切的联系。我离开朵云轩以后,很多事情仰仗她老人家的支持,如筹备召开世界华人收藏家大会时,陈老师应聘担任顾问鼎力相助,有请必到。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是去年8月14日下午,那天我陪洛杉矶的几位贵客去拜访陈老师,包括于右任的儿子于中令、洛杉矶长青书局创始人刘冰等。谢稚柳先生曾任于右任秘书6年之久,小于右任一辈(小36岁),所以于中令拜会陈佩秋是于谢两家同辈的一次重要会面。谢老和陈老师在洛杉矶时,喜欢去长青书局看书,与刘冰先生也熟识。陈老师那天特别高兴,与远道而来的客人亲切交谈,拍照留念。于中令向陈老师赠送了“造化为师”的题词,陈老师也为于中令、刘冰带来的《于右任草书千字文》题了词,并且一直将客人送到门口。

因为疫情,今年春节未能去给陈老师拜年。这是多年来唯一的一次缺席,心有遗憾。但想到去年8月见到的陈老师精神那么好,总以为机会很多,不想高山流水,忽断琴弦,我们再也见不到敬爱的陈老师了!

陈老师过世以后,人们对她的尊称有泰斗、大师、宗师等等,而我还是喜欢称她为“一代大家”。古人认为,博采众长,自成一家,“家”是了不起的人啊!我们熟知的“唐宋八大家”“宋四家”“元四家”等等,几百年才出几个人,足见分量之重。陈老师人品、艺术、侠气和影响力兼备,堪称一代大家。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为陈佩秋《荷乡纳凉图》(局部)。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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