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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区村庄主动开闸进洪后:养殖场大鱼换小鱼,抢收下的早稻只能做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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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杨书源 2020-07-26 09:40
摘要:一片汪洋之下,是鄱阳湖周边村民曾经的粮田、鱼塘和厂房。他们都在等着洪水退去。

刚刚迈入7月,鄱阳湖上空的雨,就没停过。短短几天时间,鄱阳湖的面积急速扩张至10年最大。

这座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作为吞吐型湖泊,枯水期常常只剩一线,洪水期变成茫茫一片。

鄱阳湖边的人,对每年夏天内湖的涨水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年外湖的水涨得太快了,一下子就超过了内湖的水位。”湖口县舜德乡灰山村村支书王爱勇告诉记者。他们口中的的外湖,就是鄱阳湖。

7月12日,鄱阳湖星子站内,水位漫过了1998年8月2日记录的22.52米水位线,这意味着,鄱阳湖突破有水文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

为了降低鄱阳湖水位,7月13日,鄱阳湖湖区185座单退圩堤主动开闸分洪,这是1998年后退田还湖政策在鄱阳湖地区经历的首次大考。

进洪后,记者寻访鄱阳湖沿岸数个万亩以上的单退圩堤。一片汪洋之下,是鄱阳湖周边村民曾经的粮田、鱼塘和厂房。他们都在等着洪水退去。

“外湖的水一晚上涨了1米多,只能撤”

7月17日,是九江市第三大单退圩堤进洪的第4天。永修县立新乡的进洪闸旁,河流像一片低矮却湍急的瀑布一样,从高处至低处倾泄。

7月13日下午15时左右,立新乡附近流域的水位达到了23.48米,达到江西省防汛指挥部规定的万亩以上单退圩堤的进洪标准。

1998年9月,江西省启动实施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工程。单退圩堤是指圩堤上建有进洪和排涝设施,在低水位时堤内种养,在高水位时开闸蓄洪的圩堤。处于低水位时,堤内可进行农业生产,但不允许居住,即“退人不退田”,简称单退圩堤。根据《江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办法》,单退圩堤遇洪水位以上洪水时,必须进洪蓄水。

立新乡进洪闸口开启,洪水以200立方米/秒的速度从潦河倾泻至立新乡的粮田和鱼塘。这是这座1999年修建的进洪闸第一次进洪。

立新乡常务副乡长黄勇告诉记者,目前3.5万亩粮田被淹没,直接经济损失大约2.57亿元,3893名位于地势较低处的村民被转移。

闸口附近,一些养殖户养殖的鱼被冲刷汇聚到了这个水流湍急的地方,不断蹦跳到半空中1米多高的地方。清澈的河水混杂着这些鱼,呈黑黢黢的一片。

鱼随着洪水,流入更大的水域。对于农田和散养的小型养殖户而言,损失不言而喻。但对于江西省湖口县国营南北港水产养殖场这个大型养殖基地,行洪带来的利害关系却更加复杂。


7月18日,南北港圩堤闸口正在进洪。蒋四新 摄

这个2万亩水域的大型养殖区是在湖口最大的万亩级单退圩堤内建造的。7月10日上午8时,养殖场外湖鄱阳湖水位达到21.68米时,进洪闸上的滚水坝自动进洪。

养殖场的水面面积因为行洪“变大了”。南北港养水产养殖场的党委书记沈翔告诉记者:“现在的水域面积,大概从原来的2万亩变成了现在的五六万亩。”

行洪后,湖口县舜德乡灰山村的唯一主干道,七八十米长的道路都淹没在洪水中,最深的地方接近3米。多日以来,这座紧挨着鄱阳湖的村庄,已经被洪水围成一座“孤岛”,村民只能靠划船出行。

灰山村是整个湖口县地势最低的村庄之一,夹在两座堤坝间,洪水来临时,这里成了最先被淹没的地方。

早在鄱阳湖水位刚超警戒线时,灰山村的村委书记王爱勇就上了坝,南北两个坝乡里和村里分别都派了7个人,从每2小时巡查一次,到24小时不间断,他们需要时刻注意堤坝上是否出现渗漏、泡泉,防止溃堤。

入夏涨水,堤坝边全是蚊虫,绕着人飞,夜晚出去巡坝,也需要拿根棍,防蛇。接连几天,雨势也不见缓,一天夜里,大风直接刮跑了临时帐篷,所有人从头淋到脚。

王爱勇给守坝的人送饭,滚水坝上流过的水越来越急,他只能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提着塑料袋一点点地蹚水挪过去。两天后,他扶过的这排栏杆被洪水冲走。

“外湖的水一晚上涨了一米多,只能撤。”到了13日,他们不得不从坝上撤下。

“都是自己的心血,哪能这么容易说撤就撤”

7月17日正午,烈日当头,立新乡的闸口旁边,杨祚义沉默着盯着水面站了许久,面容困倦。

这已经是他在这个鱼塘里鏖战的第12天。2019年,杨祚义和其他3位合伙人凑了300万元,把自己在立新乡的300多亩散养鱼塘改建成了精养鱼塘。杨祚义自己投资了70多万元,其中30多万元是找亲戚朋友借来的。他很自信这个鱼塘能回本,养了14年鱼的他知道,立新乡的水质好,特别适合养鱼。

但是,7月5日前后的大暴雨冲断了运输车到鱼塘边运鱼的路,鱼塘里的鱼捕捞上来了也送不到市场上去。大雨内涝也越来越严重,杨祚义他们只好拿沙石袋把鱼塘低洼处围起来,避免大量家鱼游出鱼塘的范围。

尽管艰难,尚且还可控。7月11日,他收到立新乡要做好行洪准备的消息后,他知道形势不妙了。

这场洪水却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天灾。在接近2天的行洪准备期内,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村干部尽力帮助这些养殖户们利用时间差,把鱼捕捞起来送到市场上去。但能抢出来的毕竟只是杯水车薪。

7月13日下午行洪时,杨祚义就呆立在坝上,“眼巴巴看着,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杨祚义现在还不知道这次的损失究竟有多少。他和自己的3名合伙人还是要轮流每天出现在堤坝旁边。留在鱼塘里的还有30多万设备,他害怕有人趁着洪水偷走,只好自己守着。

而他最难过的,是鱼塘遭遇的这次损失没有办法获得任何商业保险的补偿款。“我以前一直打算买保险,但是没有养殖险这个险种。”他说。

在灰山村,同样搞鱼塘养殖的程云卫一家,一直捱到了最后时刻,才决定撤离。

程云卫是九江人,几年前他在灰山村承包了230亩鱼塘养鱼,干脆把村里一排原有的厂房接手了过来,雇了30个工人,在此住下。

雨下得急,程云卫眼看着水猛得涨上来,“不舍得走,都是自己的心血,哪能这么容易说撤就撤。”

7月12日下午,直到最后的撤离通知发布,程云卫才不得不把家具、生活物品等物资转移。程云卫屋子里存了一堆渔药,他怕被洪水泡过后产生药害,赶紧联系了村里,王爱勇紧急在村里的高处找了两间仓库,整整两车的药安全存放。两辆大型皮卡,来回跑了七八趟,能搬走的东西,全都运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程云卫又划着船返回了一趟,他不死心,想看看还能补救点啥。没想到一夜间,洪水漫过了平房,只能看到屋顶。

程云卫每个夜里都会开着船巡逻。水面下,是他已经被淹没的鱼塘。400米长的堤坝已经被洪水冲垮,最深的口子有4米深,刚开始为了防止鱼跑进鄱阳湖,程云卫在圩堤处拦了网,“最后鱼还是都跑了。”他守着这片鱼塘,也只是为了防止再起大风,刮坏了其他的网。

王爱勇告诉记者,目前,灰山村接近90%的粮田和旱地已经被洪水淹没,整个村子目前尚存200多亩的旱地,还剩些甘薯等作物。

舜德乡党委书记周㶟告诉记者,在这次洪水中,被淹的大多为仅有一层的低矮农业养殖用房,村民家的住宅进水数量并不多。

1998年洪水后,从中央到地方大力推行“移民建镇”,在灰山村,绝大部分人家都在地势高的地方,建了新房。7月9日,舜德乡发布《汛期安全提醒》,要求低洼地区的村民提前安置好财物,投亲靠友。这次洪水,全村470多户人家,只有34户需要紧急撤离。

程云卫一家目前都住在灰山村小学安置点的教室里。和他们一起暂时住在这里的,还有另外4户住在低洼处的人家,他们中,有灰山村的村民,也有和程云卫一样的养殖户。

“几天里抢出了2000亩早稻”

12号下午开始,立新乡的各村小组长就敲着锣挨家挨户通知即将行洪的消息。黄勇和乡里、村里的干部一直从白天走到了天亮。

车行驶到距离立新乡进洪口五六公里外的地方,还零散分布着一大片未被洪水淹没的田地。农民袁金正在用农业机械收割他的早稻。稻田里已经收割完的泥土有些湿烂,是前一阵子内涝水排不出来的结果。

农民袁金正在用农业机械收割早稻。张凌云 摄

从立新的圩堤进洪那天起算,距离这一季早稻的成熟期还有10天,每过一天稻子就能饱满一点。究竟哪一天收早稻,对于袁金而言就是一场拉锯战。

“我一面看着水什么时候涨上来,一面看着水稻什么时候能包浆成型。”袁金常常蹲在地里,用手捻一捻稻穗,心疼得说不出话。毕竟原本180多亩粮田都进了水,还没被淹的20多亩已经是最后的希望。

7月17日那天,临界点到了。袁金估摸着还有一两天水就要淹没稻田,赶紧着手抢收。一天里就抢收了三分之二的水稻。

但是抢下来的水稻没有完全成熟,原本每亩300公斤的产量降到了100公斤出头,市场价格也从原来的接近1元降到了五六毛一斤。

“收下来的米,都是碎米。人吃不了只能给牲口吃。”袁金望着眼前倒伏了一片的水稻说。

根据大部分村民的描述,在立新乡大家往年没有大规模种植早稻的习惯,因为早稻在亩产和口感上都不占优势。但是今年受疫情影响,早稻的市场比往年好了不少。

不少乡里的种粮大户都心动了,像是袁金,他今年种了160多亩早稻,往年这个数字也就六七十亩。

“还好乡里不少人还是买了种植类的保险,这里是潜在的行洪区,我们每年都会上门向大家推广上种植险。”黄勇说。

其实刚开始,村民们买的种植险对于抢收庄稼的行为并不友好:按照规定,如果是因涝绝收的粮田,就会按照最高每亩700元的标准给予赔偿。但如果是部分受灾经过抢收的粮田,则不能再获得赔偿。

这样一来,村民们发现放弃抢收,获得的赔偿款收入还更划算一些。当地政府部门发现这个阻碍抢收的潜在原因后,开始和保险公司调整细则,最后达成协议抢收的田地先抢收,等洪水退去后再按受灾程度定损。

“这样一来,农民抢收庄稼没了后顾之忧,我们这几天里抢出了2000亩早稻。”黄勇说。

在灰山村,除了投亲靠友的村民外,仍然有700多人还留在村里。洪水切断道路,灰山村成立了一个10人小组,在附近的山上开路。他们拿着砍刀,割去山上容易刮伤人的野草,甚至一点点用锄头再挖出台阶。两天后,一条临时的山路开通,王爱勇说,从这条路出村,比平时走主路,要多出半个多小时,“但有路总归是好的。”


7月19日,中考结束。灰山村的中考生在救援队和志愿者的护送下被船只送回村。 张凌云摄

7月19日,江西省中考结束。就在前一天,舜德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一场关于如何让各村中考生安全回家的讨论持续了许久。今年,灰山村有7名中考生,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年迈的老人。

他们提前三天,被接到了县城里的学生宿舍。中考结束后,这些学生坐上了接他们回家的摆渡船。负责摆渡的除了村里的几名干部外,还有武汉消防的救援队和当地的志愿者。一艘橡皮艇和一艘冲锋舟,他们把学生和不得不出村的居民安全送回了家。

“等退到警戒水位以下,才能走”

立新乡村民们都知道,贯穿江西全省的京九铁路,在永修县境内经过永北圩堤和郭东圩堤,它们中任何一条出现险情,都直接威胁到京九线的畅通。

在永修县水利局副局长龙绪桢的记忆里,这已经不是立新乡第一次进洪了。1998年洪涝最严重时,立新乡还没有建造进洪堰和进洪闸,当时为了行洪,就在堤坝上挖出了一个10米的口子,但是后来因为洪水的冲刷,这个口子越来越大,扩张到了100多米。

自从那次洪水后,村里住在23.48米进洪以下水位的农户收到了“移民建镇”的补助款1万多元。就算是原址上重建的房子,也都加高了1米。

“其实从搬出低洼地开始,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地方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可能。”一位村民告诉龙绪桢。

立新乡外湖水位下降明显,乡里向上级部门打报告,希望早日停止进洪,抓紧排涝,争取让农民在排涝结束后能再种一季水稻。

7月21日,立新乡关闸停止进洪,2座电排站启用。当地政府统一调拨了30台24千瓦的潜水泵给立新乡。但是这些排涝设备依旧无法完全满足要求,乡里又自筹了40台55千瓦的潜水泵。截止到7月23日,圩堤内的水位已经下降了10厘米,若再无新的险情,预计在15天之后就可以降到警戒水位以下。

虽然龙绪桢是立新乡的水利技术指导,但是他在排涝这几天还是四处打听着“种植方面的消息”,主要问题就是何时排涝完成能让农民赶上种晚稻。如果在8月25日前播种就能够赶上。“那还是很有希望的!”自从7月初就驻守在立新乡堤坝上没回过家的龙绪桢,觉得更有干劲了。“我反正要等退到警戒水位以下,才能走。”他说。


南北港圩堤,鄱阳湖的水通过滚水坝流向内湖。 杨书源 摄

按照沈翔的经验,水域变大了,外围其他个体养殖户养殖的鱼就会混入到南北港水产养殖场。

但是这对他来说,绝非幸事,“即使我们养殖区内的鱼数目增加了,但是个体养殖户却蒙受了损失,这就存在一些潜在的纠纷矛盾。但是游过来的鱼也没有任何身份标识,即使我们想归还也是一笔糊涂账。”

在这个国营大养殖场,所有的鱼都是按一定标准精养的,这些外来的鱼也打乱了分类,为以后的养殖带来不小难度。进洪以后,不少个体养殖户为了避免自家鱼大量游走,就在水中设置了阻挡物,这也让不少南北港水产养殖场逆水而行的大鱼都被拦截在了他们的水域里。

“2016年那年涨水时,我们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养殖场里五六斤大鱼全部逃走,换成了个体养殖户一两斤的小鱼。”沈翔说。

因为2016年洪水带来的困扰,国营南北港水产养殖场在2017年成立了养殖协会,邀请个体养殖户入会,互相交流养殖经验,而这个养殖协会也成为了洪水之年,彼此因为“鱼被冲到了别人养殖区”产生矛盾的润滑剂。

然而今年等退水“盲盒”揭开后,这个国营养殖场和周边小养殖场的情况究竟如何,至今还无人可知。

7月25日,沈翔告诉记者,目前内外湖水位在多日进洪后已经持平,为21.42米,低于当时进洪的水位标准21.68米。

目前,滚水坝的自动进洪已经停止,大家都在等待开闸放水排涝的日期早点到来。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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