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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热门诊的N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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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犹豫(河南) 2020-03-11 20:13
摘要:我倒是希望你能写一个与医院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李洱老师对我说。

1

这是大年三十的上午九点,医院已经进入了一级响应状态,所有休假的医务人员都被紧急召回,在门诊会议室进行有关国家卫健委下发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的培训。武汉的情况令人揪心,我都有点坐不住了。在听讲座的时候,微信里收到医务科紧急筹建两支医疗队支援医院的发热门诊,支援定点医院的通知。在培训结束后的楼梯口,在一片防护帽和口罩的蓝色里,我看到了业务院长的身影。

作为院内感染控制组的一员,作为一名抗感染专业的临床药师,我上一线最合适!我对他强调了我的意愿。

他对我做出了同意的手势,武汉已经封城了,你们注意好个人防护!他急着要去卫健委赶一个会议,下楼梯的他步履匆匆,没忘回头叮嘱了我一句。

按照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发热门诊的设置规范,医院已经把一栋病房楼紧急扩建成新的发热门诊。我和同事参考了武汉大学中南医院药学部的有关资料,确定了我们药学人员需要做的防护级别。感染科护士长也赶到发热门诊,详细示范和讲解了防护用具的穿戴及脱卸步骤,手消毒的规范和工作期间的隔离要求。

你的口罩忘摘了!还有你的鞋套!穿和脱一样重要!护士长纠正着我:这样,触摸手套的内侧!尽管已经进行了个人防护的培训,但真正让我第一次实地操作起来,心里不免还是一阵紧张。

喜炎平,奥司他韦,布洛芬,阿奇霉素……这些平时看上去如此普通的药名,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都呈现出了一丝非凡的意味。我在和几位医生一起确认发热门诊里所需药品的清单,以防有什么疏漏。

晚上我去发热门诊值班——一回家后,我就对等着我吃年夜饭的家人说。她们表现出了些许的惊讶,但很快,她们就接受了这个意料之中的事实。你去吧!家里支持你!

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交叉感染,我们商定由女儿陪妈妈待在家,我这段时间则去我们刚装修好的一套房子住。女儿给我装了几包方便面、涪陵榨菜,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也简单收拾了需要带走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必不可少的书等。

这是我在发热门诊的第一个夜班,紧张和时隐时现的恐惧阵阵袭来。测温枪、消毒液、乳胶手套、口罩、防护服、洁净区、潜在污染区、污染区、医务人员通道、发热患者通道……每一个词语都跟这个来势汹汹的冠状病毒紧密关联。没有春晚,没有丰盛的年夜饭,只有一份医院食堂送来的饺子。

还不到凌晨一点,隔离观察室已收进8例疑似病人。司机小吴开着急救车进进出出,频频带着检验科的医生把疑似患者的咽拭子、鼻咽拭子和痰标本送到疾控中心做核酸检测。我会被感染吗?我身上是不是已经沾上了病毒?在稠厚的夜色里,应对着不时从预检分诊台过来的那些发热的身影,我感到有点心慌意乱。

2

在突然降临的无边无垠的宁静里,一个光头男人向我走来。

午夜时分。微暗的停车场。出了发热门诊的我刚把车灯点亮,那个男人就来到我的车前。他在车窗前停下,脚步有些踟躇。我把窗玻璃降下来,看着他,没怎么猜出来他的意图。他犹豫了两秒钟,才开始结结巴巴又不失礼貌地向我询问,能否为他的女儿借一只口罩。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在路上,他说,她吐了,把口罩给弄脏了。

我在车门的储物格里翻了几下,把塑料袋里仅有的两只外科口罩送给了他。

孩子发烧吗?我问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指了指预检分诊处,先去那里进行分诊!我对夜色里的他们说。

绕过绿地上那几棵紫黑色的石楠,我的车灯再次映亮了夜色中那两个粗硕和弱小的身影。那个光头男人蹲在小女孩面前,手在她脑后摸索着,他有点笨拙,他一直系不好那只外科口罩的系带。

3

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发热门诊一根廊柱的巨大阴影里。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口罩无法掩遮的眼里漂浮着一层怯弱、莫名的不安和惊慌失措。和巨大的廊柱相比,他不过是一小团发热的影子。

他在看着我。他肯定是在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那不是多年以前的我吗?

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记忆深处的场景像旧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我在那所医院里,在那座繁杂的有着新复古主义风格的苏式建筑里迷失了。一整天我都没有见到父亲,我开始在大街上游荡,从那所苏式建筑一直走到了火车站,我知道父亲在那里。

火车停了很长时间,下来很多人又上去很多人。随着一阵人群的涌动,那几辆救护车开出了火车站。直觉让我相信,父亲就在返程的救护车上。我一路尾随着它们,在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的防震棚间穿行,一直跟到了那所苏式建筑前。我从周围频繁张开又合上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地名:唐山。他们是从唐山转移来的病人。

发热门诊里的这个男孩,眼里依然闪着四十多年前我的那种恐惧。我们相互遥望着,我们互为镜像,像站在时空隧道的两端,彼此在打量自己的影子。

我把一瓶美林(布洛芬混悬液)递给小孩身边的父亲。一次喝六毫升,我向他交待,并教会他如何打开美林的压旋瓶盖。我期待那种稠滞的橘红色的液体,能让廊柱边的他额头不再发烫,就像多年前那个护士塞给我的一个面包中止了我的哭泣。你爸爸在为刚从火车上抬下的人做手术呢。她让我在木头长凳上等待,她摆弄着手边那些闪着细腻柔光的磨砂玻璃针管,一只吱吱扭扭的吊扇在我们头顶上艰难地旋转。

他比我幸福。我想。至少,他还有父亲陪在身边。

发热门诊里这条苍白的走廊,与记忆里的幽暗回廊是多么的相似?我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梦游般地在那座苏式建筑里迷失,也无法阻止自己再次想到博尔赫斯的《雨》时,心头漾起那种别人无法触摸到的悸动: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

我在闷热里等着父亲。在那只老式吊扇扰起的一片恍惚的光影里。

4

本市确诊的病例在增加。收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又增加了几个。昨晚,医务科已接到市里的紧急通知,要求医院正待命中的一支由6名医生、18名护士组成的医疗队立即增援市立医院,务必于今天早上9点之前赶到,整建制接受那里的呼吸科一病区。

我赶到医院时,还不到早上八点,医疗队就已出发了。我是如此的懊悔,我错过了给同事们送行的那一幕。医疗队里的人我都是如此的熟悉,我给他们一一发去了祝福,在祈盼他们顺利归来的同时,也向他们表达了一个小小意愿,希望他们在隔离病区里能多记下点什么提供给我,一张图片,一段文字。我想多搜集和了解他们在一线工作和生活的资料。我想写写你们,我对他们说。

我差一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中午下班,我应该去岳父家一趟,他的胰岛素快没了。在医院对面的超市里,我跟老板老于隔着门缝简单说了两句,买了一些芹菜、萝卜和大白菜,又买了几包挂面和两箱牛奶,再去隔壁药店买两支门冬胰岛素给岳父母送去。他们已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仍住在老城区铁道边一个农机厂的老宿舍里。通往老宿舍的路已经有社区的值班人员在把守,不让人随意进出。我给岳父打了电话,让他出来拿东西。老城区到处在拆迁,我站在新建的商合杭高铁的高架桥下,打量着这片变得陌生的世界,岳父家那几排旧房子的周围都是被绿防尘网覆盖着的一片瓦砾。本来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我预定的全屋定制家具一装好,我们就搬到新居去,把现在住的一套房子让岳父岳母住,但这场猝不及防的新冠肺炎疫情,彻底打乱了这个计划。

晚上,在医院的微信公众号里,我看到了更新的内容——疫情在加重,医院准备再次增设一个医疗预备队,在全院招募医生、护理和医技人员。

我是党员,有抗击非典的经验。让我去,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是呼吸科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有着二十年的丰富经验,请把最危险最具挑战性的任务交给我!

我工龄2年,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身体健康,随时听从医院的安排!

我孩子上大学去了,我没有家庭负担,请领导相信我,我能行!

我是男护士,我身强力壮,我去,责无旁贷!

和汶川地震那次一样,我又在那些病历续页上,在A4打印纸的反面上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名字,那是医院护理部收到的请战书。我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图片,那些鲜红的带着清晰或模糊指纹的手印,像悄无声息落在纸上的片片梅花,又像血,洇进无边无涯的雪的柔软里。

5

天是如此之蓝。一大早,门诊大楼前就有人从车上卸下橘子、柚子、桂圆。几百箱水果几乎堆满了停车场。那是310批发市场的几家水果商给医院一线人员送来的慰问品。而牛奶代理商也给医院送来了两车“特仑苏”,感谢他们!感谢那些热心关注我们的好心人!

有一种感动在鼓动着我。我尽量让自己的沉稳去安慰我面前正在发热的面孔。平复他们絮语里的焦躁。我变得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容忍与心平气和。我细心告诉出现在面前的每一位病人,内服药一天喝几次,一次要喝几毫升,外用药有什么样的作用。如果发热不退,对乙酰氨基酚要隔4到6个小时后才可以再吃上一片,我尽量以足够的耐心向发热的人解释,您病情较轻,不一定非得输液。那些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分散片,您应该把它放入适量的温水里,让它分散成悬浮液后更容易咽下。

我想用自己的这种积极与努力的态度面对世界,去安慰和支持一下那些留在武汉、仍在坚守的人。这是我在危难时刻能够表达出自己良心的唯一方式。尽管我清楚自己所做的是如此微不足道。同事来接班了。又是反复把手消毒,出一道道的隔离门,一层一层地脱口罩与隔离衣。

回到入住地,在拿起和放下一本本书的间隙,我翻看着手机里各种有关疫情的信息,有关武汉的,黄冈的,信阳的,南阳的,我们这座城市的。还有去增援市立医院的同事发给我的。那么多的良心与责任,又有那么多的质疑与指责,那么多真假莫辨的消息。我无法入睡,又一次陷入失眠之中。

当我一度沮丧到没有一点底气的时候,我就翻开李洱那本厚厚的《问答录》读上几页,我只有在老师这里才能找到一点点的信心和方向感。绿荫攀爬上窗帘的那个夏天重又浮现——岁月在你我身上都刻下了不小的痕印。李洱老师一见我就不由得感慨。从河南文学院首届创作高研班毕业后,我没有再见过我的导师。在他的《应物兄》获茅奖的前两天,去北京培训的我顺便拜访了他。李洱老师显得极其平静与沉稳地听我诉说写作上遇到的种种问题。李洱老师跟我谈起了医生。在许多小说里,李洱老师都涉及到了医生,比如《花腔》,比如《加歇医生》和《导师死了》。“我觉得医生的故事往往有着别的故事所欠缺的复杂意味”——在《问答录》里的一篇访谈里,他这样说。

我倒是希望你能写一个与医院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李洱老师对我说。

我时刻记着李洱老师给我讲的那些话。我把同事发给我的、他们在隔离病房和发热门诊的感受和工作情况都详细记录下来。一段文字,一个图片,一段小视频,我记录下他们每一天的个人记忆和医疗队的集体记忆。我记下他们皴裂的手,脸上的印痕,耳朵后面的压疮,手掌上发白的皱褶,还有,记下他们的韧劲与刚强,记下他们穿着防护衣给病人喂饭,给病人洗脚,给病人雾化治疗,他们推着医疗废物桶在那个到处病毒弥漫的空间里努力奔跑的样子。

6

谁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医院微信群里出现了这样一条消息。发热门诊里需要个心理医生。没人回答。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道护士长怎么会突然想到了我。你是文化人,她跟我说,你去跟一个读书人聊聊吧。

我不是心理医生,但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个女孩子在孤立无援中的绝望哭泣。我多少看过一点荣格和弗洛伊德,我只能去试一下。

这是个从武汉高校回来的学生,一个跟我女儿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她情绪低落,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着核酸检测的结果,时间仿佛凝滞,那是最折磨人的一种等待。她腼腆,还有着小小的自卑和稍微的多愁善感。我安慰了她几句,我还要应付来就诊的发热病人,我加了她的微信,对她说等一会下班了继续跟她聊。

她学的专业是日语。我开始试着跟她一点一点聊起跟日本有关的东西,比如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渐渐地,我发现她对我提到的日本文学有点感兴趣,我们有了可以交流的话题。我让她看我手机里拍的女儿养的猫,我刚刚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猫与爷爷》,我最喜欢的演歌歌手坂本冬美。我说到了俳句大师松尾芭蕉和小林一茶,说到了诗人与谢野晶子,说到了川端康成和远藤周作。

她渐渐变得平缓下来。我跟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当医生的父亲每天早晨在庭院里收听安徽广播电台的《日语广播讲座》,我翻看他的《日语学习》杂志,我看不懂日语,只看杂志后面附的中文翻译。一个叫《一碗阳春面》的小说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她同意我的看法,她也认为那个励志的《一碗阳春面》是个经典。关于生与死,我又跟她提到一个叫《河豚子》的小说——因为太过贫困,一个男人弄了一篮河豚子带回家,想煮熟了毒死家里的孩子,但下午他再次回家的时候,发现那些河豚子并没被吃掉,一家人在等着他回来吃饭。我对她说,这个最能打动我的小说,也是我从《日语学习》上读到的,很长时间里我以为那是个日本小说,后来才发现是一个中国作家写的。她回复我,她马上在手机上搜一下这个《河豚子》。

我一点一点从小说聊到了新冠肺炎和传染病的预防与控制。说到巴斯德的消毒,分离出鼠疫杆菌的日本细菌学家北里柴三郎,另一个细菌学家野口英世。渡边淳一你一定知道吧。她说当然知道。我说渡边淳一不但写小说,还为野口英世写了一本传记——《遥远的落日》。

我不知道,我的如此啰嗦的讲述是不是多多少少能稀释她的疑虑。我说了如此之多,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接受我,相信我说的话,相信即使核酸检测的结果是阳性,经过及时的治疗,治愈出院也是大概率的事情。

我把她交还给她的接诊医生。我所知道的,能对她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我已经感到了语尽词穷。如何去抚慰一颗生病的心并非是我的强项,我只剩下一句缺乏说服力的词语:一切都会好的,姑娘。

(本文编辑:徐芳)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新华社 资料图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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