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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造房子的就是农民工?这位宁波乡下工匠,把瓦爿墙砌进城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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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8-08-10 22:00
摘要:城市里的“高端定制”,究竟何时才能与农村工匠相关?在倪良夫这儿,难题得解。

倪良夫在宁波的名气究竟有多响?妻子张杏娟也说不上来,她告诉记者一件小事:就在宁波博物馆建成几年后,宁波诺丁汉大学的校舍需要扩建,周边百姓不同意异地重建在校区规划中的一座庙,直到听说组织庙宇重建的正是那位造了宁波博物馆的工匠,才同意了。一道僵持数月的难题,最终被一位农村工匠的名声解决了。

 

如果没有国内知名建筑设计师王澍与倪良夫对“瓦爿墙”建筑元素的一拍即合,也就没了后来这些关于造房子的传奇。

 

瓦爿是浙江农村修造房子的传统用料,常是数十种旧砖瓦的混合体,看上去一点青、一点灰混着一点白。瓦爿墙是古朴乡村的印记,而砌瓦爿墙的人也成为乡村现存最老的一批建筑工匠。今年55岁的倪良夫正是其中一位。

 

10年前的8月,由王澍设计的宁波博物馆竣工。外墙里有部分以废弃砖瓦为主组成的瓦爿墙,正是倪良夫带领的农村工匠团队建造的。一连看了这幢建筑5年的博物馆门卫至今仍有些困惑:这不就是乡下老房子的模样吗?2012年,王澍成为建筑学界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建筑奖的首位中国获奖者。那年的颁奖词里提及宁波博物馆,“宁波博物馆就是其独特建筑之一。不仅照片上看很震撼,置身其中更令人感动……”

 

这或许是一场再自然不过的中国乡村振兴关注者与中国乡土社会局中人的对视。而对视的焦点,就落在这一砖一瓦的匠心。

 


“漂亮”

倪良夫近照。

“你要写我,就一定要把我师父放在首要位置。我就是一个造房子的人,是工。”倪良夫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告诉记者。

 

小学没有毕业的倪良夫对他的满意之作,形容词不多。“相当漂亮!”这是他最为热切的赞美。至于王澍的作品,哪一件他都觉得漂亮,“凡是我师父做的,我都觉得是最好的”。

 

这几年,每次开车路过宁波博物馆,倪良夫依旧要停下车看看:不同时刻的阳光,在墙体上留下了不同的阴影;墙体上的植物一年四季也会有新的形态。“这里可以说是相当漂亮的!”倪良夫说。

 

站在宁波博物馆的顶层平台,四周的瓦爿墙和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在视线里一道又一道交错着,就像置身一个古朴的村庄。最让倪良夫引以为傲的,是大约2万平方米的墙面由20种以上废弃砖瓦混合砌筑,全是宁波旧城改造时搜集来的青砖、红砖以及偏白、偏灰、偏青的瓦片,烧坏了的暗红色瓦片,破碎的瓦缸片,雕花的屋脊砖等。其中,有许多他自己从老房子得来的砖瓦收藏。

 

王澍在其一本名为《造房子》的建筑学随笔中谈及:“无论瓦爿墙还是竹条模板混凝土墙,它们都改变着建筑学知识,因为最后的结果,只有一半掌握在建筑师手中……不同高度几十个作业点,全隐藏在安全网内,并没有办法准确规定几十种砖瓦材料的精确配送,也没有办法跟踪每一个工匠的砌筑手法……”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这博物馆是个什么形状。”倪良夫眉眼间带着笑意,“但这种风格,和当时的环境在一起,是最舒服的。”这就是倪良夫出于直觉对王澍“新乡土主义”建筑风格的理解。

 

在王澍的记忆里,刚动工时的博物馆建在一片远山围绕的平原上,动工前不久还是稻田,城市刚刚扩张到这里,到处可见残砖碎瓦。道路异常宽阔,在如此空旷巨大的尺度下,少了城市生机的感觉。

 

农村工匠倪良夫深知,博物馆落成之后,不出5年顶部就会被毛茸茸的绿意覆盖——因为鸟会将植物的种子从四处衔来,加上宁波这座滨海城市特有的湿润气候,种子终究会萌发出来。他也明白王澍在博物馆顶层天台上种青苔的心意:等到青苔生长出来,建筑自然会有一种生命的感觉,真的是相当漂亮!

 

为了他心底认可的“漂亮”,倪良夫对于自己经手的任何细节都有严苛要求。他平时做东西从来不画图纸,也不大会画标准的图纸。用他的话说,无论是一幢房子还是一把椅子,他只要看一眼,心里就会画出脑中的草图。

 

由于没有图纸,无论做何项目,他总是每天习惯到工地,根据每天工程进度布置最贴切的工程量。“泥工在吗?水电工在吗?”早上7点半,他准时出现在工地上扯着喉咙大喊。而1个小时前,他还在自己乡下的木具厂里仔细盯着工人们做工。

 

“一把椅子,如果别人家做起来需要一两天,那我们家就一定需要两三天。人家的料子用打磨机打一两遍,我们就得打三四遍。”尽管木工的活,他算不上精通,但木头成品做得圆不圆,转角做得顺不顺,他心里明镜似的。

 

倪良夫掏出他的老式手机,拍摄工人制作黑胡桃木西餐桌的视频,自言自语:“这是拍给主人看的,我们就是拿这样的人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其实最贵的好料子,永远都是人工。一笔一笔端正做出来的,到底是漂亮。”他眼神直直盯着工人手里正在刨的一块木料说。

 


“尽兴”

倪良夫用自己以前收藏的石块打造的博物馆景观墙。

“造一样的房子没有成就感。”宁波博物馆建成10年,倪良夫的名气越来越大,找他造房子的单位和个人排起长队,但他这几年接手造的房子却少了。

 

如今的倪良夫手下有支近百人的团队,依旧是田间地头一群裤脚管上还沾着泥点的工匠。“我们最近也引进了财务报表。”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团队管理成绩,尽管他仍看不懂账目细则,尽管大部分时间他依旧专注于打造自己喜欢的物件。

 

去年,他在乡下给自己造了一所有瓦爿墙元素的房子。这让他重拾当年参与建造宁波博物馆时的“成就感”。

 

房子修建于距宁波市区1小时车程的靠海小山村,是一个朴实的仿古建筑。倪良夫用沙子、木屑、泥土、稻谷壳砌了一堵色泽深浅不一的土黄色墙,里面的装饰,更是“土到掉渣”:老式床上拆下的木雕装饰,登堂入室摆设在客厅墙壁显眼处;客厅里还放着一个用木头、泥土和绿色植株营造的微缩景观,这是他用一天时间想出来的“竹凳上发青苔”。用倪良夫的话说:这个房子的设计理念,就是一个蔬菜大棚。

 

屋子四周都种着蔬菜瓜果,供倪良夫一家和客人们自给自足。屋外是一片开阔的活动空间,依傍着远山。从屋内的大玻璃望出去,仿佛一幅山水画卷。

 

紧挨着这栋小房子的,是一块挂着“良夫创意工坊”牌子的木头家具作坊,散发出浓郁的木头味道。一年半前,倪良夫的女儿在成都购置新房,倪良夫决定为女儿纯手工打造一套家具。就在亲手做家具时,他发现许多好的木材却没有好的工匠来实现点石成金的转换。“做家具不尽兴了,他就干脆开了做木家具的工坊。”张杏娟说。

 

每年找倪良夫设计新居的人家很多,他却坚持着每年只给2户要好朋友设计装修的习惯。“多了,就做不好了。”他掷地有声。

 

下午4点左右,太阳最繁盛的热气还未散去,倪良夫接手装修的一幢别墅的男主人——大学教授陈老师已经完成院子里千层石雕塑的冲洗工作。千层石雕塑是倪良夫的创意设计,选材河塘中的大块石头,经过工匠的吊装,将会成为一个未知的造型。眼下,石头吊装还未完成,雕塑形态还在生长变化。“我当时只给了他一些感觉上的词汇,类似于简约但不简单,也不要那种看上去金的银的东西。”陈老师的模糊描述,让倪良夫顿时觉得遇到知己,他特地在墙上用酸腐蚀出一些小洞,还琢磨着要把两家人的围墙拆掉,改成凉亭……

 

这幢别墅的装修已经历时两年半,仍未完工。主人却说自己一点都不着急。“这是我们养老的房子,有时候就是坐在石头上想着房子以后的样子,开心笑笑也是好的。”陈老师说。

 

在“后博物馆时代”,倪良夫作为工匠的快乐依旧简单直接,就像是王澍在《造房子》里写下的那段话——“房子还意味着你可以做其他感兴趣的事,造房子只是你的一项活动,甚至不是最主要的活动,但是,它为你打开了走进世界的一条道路。 ”

 


师徒

 

建造宁波博物馆之前,倪良夫和王澍有过一次合作,项目就在宁波博物馆所处马路对面的鄞州公园。他们在公园分散的角落里砌了5座小房子,被用于开茶馆、画廊、咖啡厅等,瓦爿墙的元素当时已引入其中。这5座小房子,名为“五散房”。

 

那时候,倪良夫还叫王澍“王老师”。王澍和他的关系,更多是指导者与执行者。“毕竟他是设计师,我们是工,现场必须要有做主的人,我们当然应该听他的。”倪良夫说,这是规矩:建筑师先设计、提要求,工匠去做试样,做出来后建筑师提出问题,工匠再修改,直到设计师满意,封样,工匠就照着这个去做。

 

2009年,王澍负责设计上海世博会乡村馆滕头馆,依然决定使用传统瓦爿墙和现代混凝土墙相结合的工艺。施工前王澍坦言,这部分工艺,大建筑公司肯定不会,只有他在宁波的工匠徒弟才会做。倪良夫当仁不让。

 

倪良夫对王澍的仗义,用张杏娟的形容就是“不计成本”。当时投标宁波博物馆,身为项目经理的张杏娟核算成本之后决定放弃,但倪良夫却偷偷背着妻子参加了竞标。张杏娟说:“因为这个事情,我们冷战了一整年。”

 

“不计成本”,这简单的四个字,年届五旬的朱建龙也对倪良夫说过。朱建龙是倪良夫的表弟,也是他收的第一位徒弟。朱建龙刚拜师时,倪良夫22岁,朱建龙17岁。那一年,年轻的倪良夫手下已有20多人的工匠团队,初中毕业的朱建龙在这个泥匠群体里属于“高学历”。

 

当年,手艺人是值得尊敬的行业。在朱建龙的记忆里,倪良夫师徒几人去造房子,主人家每天都管4顿饭,晚餐必然有鱼和肉,但那时农村经济条件不好,即使主人家盛情款待,工匠们依旧不动餐桌上的荤菜,直到房子造好那天的答谢宴,主人家把肉夹碎了分到碗中,师徒们才受之无愧地把各自碗中的肉吃完。

 

当年,师徒手艺人之间必须遵循许多心照不宣的规矩。倪良夫16岁当学徒,吃饭时师父没坐下徒弟不能坐,做徒弟的还要吃得快,随时准备为师父倒老酒。每年正月初一,徒弟在给自家长辈拜年之前须先给师父拜年,即使学成出师,也不例外。朱建龙记得,一般泥匠出师需要2年,倪良夫的徒弟至少得学3年。

 

而今,传统木匠、泥匠、铁匠、石匠、篾匠、箍桶匠等手艺人,多少落寞了。愿意费时费力去传承一门手艺的农村青年,越发稀罕。更多人初中毕业后就想着打工谋生,去工厂流水线上成为一枚螺丝钉……

 

2016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提及“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事实上,随着制造业的转型升级,传统技艺开始被重新需要。在安徽休宁县城,有着全国罕见的传统木工班,老师们谈起以传授“匠人精神”闻名的日本秋山木工学校,认为理念有共通之处。

 

但城市里的“高端定制”,究竟何时才能与农村工匠相关?在倪良夫这儿,难题得解:师成后的徒弟很少有离开倪良夫单飞的,纷纷成了他在这个时代的左膀右臂。比如,文化程度较高的徒弟们会帮忙做项目报表,也会按照他的意思画出工程设计图。

 

朱建龙现在手下也有许多“小徒弟”,都是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有的年轻人看不懂平法施工图,那毕竟是成天泡在工地上的人才能搞明白的。

 

“人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标准。”即使是标准施工、一切量化的今天,朱建龙依旧发出了这句传统工匠的感慨。

 


工匠

倪良夫在乡下建的自家房子。

“说我是农民工,我怎么不接受?我当然接受!”倪良夫的回答出乎意料。

 

倪良夫是一个至今都与现代工业基本绝缘的手艺人。他不喜欢开车,因为手机导航用不顺,他只能在这座日益变迁的城市里凭借经验找路;他大多数日子里需要午睡,因为早晨起得实在太早;他每天在城里跑完工程后,坚持回乡下房子里休息,因为第二天他就能在鸡鸣声中醒来。他唯一和现代接轨的,或许就是脚上那双匡威鞋,但穿着的唯一理由,只是上工地走路方便。

 

最近,倪良夫还在监制宁波江北区一位朋友的生态农庄。这类用于调节城市生态的项目,他驾轻就熟。倪良夫把那里的门楼也造成了运用瓦爿墙元素的建筑形式。他的师弟比划着砖块瓦石的形状,随心所欲地往上添置着下一块砖。“造一幢别墅,即使挣钱再多,也不及造一个公共建筑来得好,因为那才是能留给后代的东西。”倪良夫说。

 

尽管倪良夫造起了城市里一栋栋让人过目难忘的大房子,朱建龙却说自己最崇敬的还是师父去年在乡下盖的自家房子,“这是跟乡下的土地连在一块儿的东西。这些不是技术,是农村人生活本来的样子”。那所房子里有口灶,是倪良夫亲手打的。他打的灶做起饭来,烟直直往上冒,不会乱蹿。

 

没有谁,能比他们更加明白乡村原本的肌理。宁波奉化区方桥村的旧城改造,是倪良夫正忙着义务参与的项目。村里原来有座上百年的石桥,在建设中被拆了,倪良夫打算重造石桥,建旧如旧。

 

这些农村工匠,正在用自己的直觉和常识,挽留着脚下生活中渐渐逝去的美好。“我们这里的人,听到哪里有废料拆下来,眼睛都亮了。”和王澍的合作越来越多后,倪良夫和他的团队也变得特别珍爱“老东西”。

 

倪良夫的女儿宝倪从小耳濡目染,有了孩子以后,她也常常带着一双儿女去老家踩踩土,住几天。上一次回乡下,她鼓励儿子和外公一起铺路,手弄得脏兮兮的。“如果孩子有兴趣,我会全力支持他把祖辈技艺传下去。”宝倪说。

 

把大部分砖石的收藏都捐给宁波博物馆的装饰墙修造以后,倪良夫留下的“老东西”实在是不多了。在去年乡下给自家房子造门楼时,他决心用掉最后一点瓦爿的收藏。仿古门楼建成那一天,他在大门口立了很久,突然笑出声,依旧还是那句:“实在是相当漂亮!”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张杏娟 摄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内文图:张杏娟供图、杨书源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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