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在散文《脚印》里提到:“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
然而现在似乎不愿或不敢提“乡愁”这个字眼了。尤其在海外,好像已经过时,一提就是矫情:你想家可以买张机票回去啊?谁也没拦着你非要背井离乡。的确,现在交通那么便利,通讯那么发达,一张机票也不是很大事儿,何必无病呻吟呢?
这话不无道理。我也一度这么认为。但渐渐发现,“乡愁”和年龄有关,就像鼎公说的“不需要奖赏和竞赛”,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必然出现。也许这个词在以前,是“愁”更多些,因为“乡”远而不得回;而现在,“愁”会淡些,但“乡”依旧锁在记忆库里,无论承认与否,都赤裸裸地存在。
在美国待久了,所谓乡愁会遭遇一些“尴尬”。比如每次写篇回忆故乡的文章,总会有国内的文友发来意见,诸如“看出悠悠游子情”啦,“故乡随时欢迎你”,“常回来看看,你的深深乡情”等等评语。每次看到这些意见我都会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我写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深情,也许只是一丝甜蜜略带苦涩的回忆,像咖啡,主要作用是提神。并没有升华到那么撕心裂肺般的浓烈情怀。但我无法解释,怕说了被人骂忘了祖宗忘了根。
这种尴尬让我有时感到一种“你爹他不是你的亲爹,你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红灯记》台词)那种心酸——去国二十年,的确北京已经不是我儿时的北京,小伙伴们谈论的也不是我能听懂的话题,甚至亲戚家人之间的共同话题也少之又少。谈论热烈的不外乎比如孩子来美国上大学啦,帮着带一个Coach包包或者什么化妆品啦奶粉啦之类,这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其余时候,他们的谈话主题让我只能像个局外人,听得云里雾里插不上一句,只能在脑子里恶补新词汇新概念,拼命搜索一些在美国“类似”的情形,多数时候却无法插嘴,因为实在没有交集。
其实这应该很正常,在哪里生活,哪里就该是家。又有多少人脑力和腰包平等雄厚,可以做一个经常飞来飞去的两栖动物?多数人还是得踏踏实实地落地,忙碌着讨生活。只能抓住眼前的苟且,把诗和远方留给文人,这其中就包括这个叫“乡愁”的东西。
只是逢年过节,尤其是到了除夕,才真正想起那个遥远的、精神上已经回不去的家。这个家已经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不是人和一个地点。尤其是当亲人都已不在,当精神已经剥离,我们实际的乡愁还有多少?乡音还剩几句?这,也许只有我们的“中国胃”知道。
在我看来,中文“乡愁”是很虐心的东西。西方文化里没有完全对应的词汇,英文里“nostalgia”算是比较接近的一个。但是这个词的涵义是“对过去某段时间或地点的生活的一种渴望心理,通常是和甜蜜联系着。”也就是说,西方的乡愁里只有甜蜜的回忆,愁的成分很少。这种文化差异有点意思。我们从千年前的“床前明月光”,到现代余光中那一枚邮票,一直愁不断。是不是我们的文化里悲情多些?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后来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中国人必须衣锦还乡。而古来至今,有几个人真的是达到了这个标准风风光光地返乡的?于是阻止了回乡的脚步,愁就凭空盖下来了。这也许是“乡愁”的一个重要外在因素。
但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因素,反正乡愁的确难以根除。如果说它是病,那么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在自己的鞋里,永远无法体会别人的脚痛不痛。在文人中呻吟和呐喊都会存在。在新时代下,乡愁可以有新的意义,但却永不会消失。
有一次和一位非裔美国同事谈起这个话题,已过“知天命”年纪的他说:时间会淡去对故乡的眷恋,但又会有种回忆越来越清晰,这是无法拒绝的。我说现在我感受不强。他说,别担心,再过几年你会懂。
所以,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乡愁也是。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