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继东从后门踅进东大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刻了。暮色中沿着石块铺陈的林荫道斜坡缓缓上行，落叶和枯枝漫不经心的点缀着校园，这与那些修茸精致的绿肥红也肥的私家园林相比，更透出一种别样的文气与高贵。周遭是一些风格各异的建筑，正好为学校的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作了注脚。

东京大学是我心中的神殿，不仅因为这座亚洲排名第一的大学培养过9位诺贝尔奖得主和16位日本首相；也不仅这里曾经是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是等人的求学地。而是因为一部叫《龙樱》的校园剧。《龙樱》讲的是一群“丑女”和“笨蛋”在东大求学的另类励志故事。一个大学既能是精英的诗之天国，又能是平凡和另类的芳草地，雍容大度又锐意进取，将精神贵族的高冷和平头百姓的烟火温度叠印成东大校徽上一青一黄两片银杏叶。这就是我呼之为神殿的迷人的生命之光。

经过安田讲堂，从樟树打头的银杏道往下走便是东大现在的大门。临近大门约100米处，有和银杏大道呈十字状向两边对称延伸的两组建筑，英式的树叶形三开穹顶，使空间变得层次丰富而又节奏鲜明，同时还呼应了不远处安田讲堂的罗马式门厅。文学部和宗教研究院的小门对开在走道两侧，穿过这大厅式过道，一抬头便可看到修茸完工的东大图书馆，隔着精致的下沉式小广场围栏，这里应该是东大坐井观天的绝佳风景了。薄暮降临前，我们从大红门步出东大。这座宫式庭院大门的万千气象为这次雨中探访划上了句号。

晚上，继东领我去一间名叫浅濑川的居酒屋用餐。店主是一位退役相扑运动员。清酒和烤鱼是绝配，微笑也不必翻译，狭小的酒屋聚拢着人气，让客人都成了新朋旧友，轻松而惬意，宾主尽兴而归。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印着上弦月，微风的水面有噗噗簌簌的声音传来。自凌晨离开松江赶虹桥航班，到此刻躺在“不忍池”畔已经近20个小时了，然而我既不疲劳也非兴奋只是仍无睡意，于是援笔而成七言记事：

半是异乡半是家，半是新酒半旧茶。

俗世缘诗终成梦，杜鹃声里拾樱花。

2018.4.17于东京不忍池

日本行的第二天上午是参加在东京都美术馆举办的中日艺术第28届书画展开幕礼。这算是此行的正事。

这次展览主题是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尽管一再申述自己于书画是“卫夫人”一类只能动口、不能动手的“外行”，然而主人还是坚持代表团成员每人必须有书画作品参展，于是我不得不草率应命，用毛笔写了“拾花叙事”4个字。我们这一代人大多读过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我的关于日本的原始认知也是由此开端。上野的林荫道，慈祥的藤野老人，花雨中撑着纸伞的和服女人……这些缤纷记忆的复杂感情与在“抗战剧”烟火中长大的下一代、下二代的感受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姑且不论我写的字算不算书法作品，但确实是有感而发。

书画展开幕式进行的一切如仪。因为见惯了这一类表面上煞有介事其实是自娱自乐场面，于是便一个人退到展厅外的门廊间休息，一边看着进进出出的“东洋景”一边眺望窗外雨幕中的都市森林。不知何时，一位盛装浓抹的日本女人也在邻位落座，礼节性地点头微笑算是相互打了招呼。

让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她不仅可以说中文，而且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她不仅喜欢中国书画，还是村上春树的朋友与拥趸。当她知道我是来自中国的艺术家代表团一员时，便善意地提醒我为什么不进大厅出席开幕礼？我只能微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挪威森林》中那句“那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描写的正是我此刻的心境。

展览活动的重头戏是下午在“东天红”酒店进行的欢迎宴会。由于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和几位日本政要出席，代表团中虽然不乏阅历丰富的“大仙”，但也都翘首以盼。主办方在宴会正式开始前安排了书道表演，一位日本女书家在一位和服少女“尺八”吹奏引道下缓缓走向舞台，场面虽然简朴却颇有仪式感，女书家挥动如椽巨笔，在纸上写出一个“道”字，大家便一齐鼓掌参与到这种日式的艺术表演中，84岁的村山先生此时步入宴会厅，大家起立向这位致力于中日友好的资深政治家致敬。

村山的礼节性脱稿讲话，简短而又轻松，尤其是他还回忆起若干年前访问中国在青岛海边游泳时，将假牙脱落在大海里的生活细节，让大家感到老友叙旧的亲切。宴会中，我向村山老人敬酒致意时说，“这也许是一个象征，一个人将最锐利的‘进攻武器’（指牙齿）留给了对方，大概是最有善意的友好姿态了。”村山莞尔一笑。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