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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访谈】安乐哲: “西儒”是怎样看“东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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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徐芳、安乐哲 2018-05-12 11:07
摘要:儒学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变通”传统,它是以“和而不同”为最大的追求。儒学在今天必须成为正处于变化之中的世界文化秩序的一种主要资源。



2018年5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大校园里与一位来自国外的儒学教授亲切交谈了一分钟。这位教授中文名字为安乐哲(英文名Roger Ames),为美国夏威夷大学终身教授,西方儒学研究领域最重要的领军人物之一,目前受聘于北京大学哲学系。
这个镜头让我们联想到有关儒家文化走向世界的一些问题。像安乐哲教授这样的西方学者,是怎样学习研究儒家思想的? 从西方的思维角度研究儒学,和中国人自己的研究有什么不同? 在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中,中国学者和西方学者如何进行交流与合作?儒学思想在国外的传播目前有哪些新的发展,存在着哪些问题?等等。



徐芳:安教授,能否以您的经历为例,谈谈西方儒学学者是怎样研习看似困难的中国经典,从而抓住精髓,掌握要领的?如果一个西方大学生研习中国经典,您又有什么建议?

安乐哲:中国经典无疑对西方儒学学者研习起来是困难的。真不是看似困难,应该说实在是困难。困难的理由是,西方儒学学者首先是要克服汉语语言关。可以想象,不学习汉语,是无法接触到中国经典的内在含义的。克服语言关还不只是按照英汉词典学习一些汉语,而是既对西方哲学传统了解,也对中国思想传统也有一个整体性了解,也就是要有中西两个文化语义环境,知道汉语的一些中国经典词语从中国本身文化语义环境内部理解它比较原汁原味的涵义是什么。

“文化语义环境”,我们比较哲学阐释的说法是“阐释域境”(interpretive contexts)。我们必须知道,汉语“哲学”一词,是近代才有的对英语“philosophy”的翻译,现在变成了中国自己学界的词汇,但是“哲学”在中国传统文化语义环境中人们表达的含义,与“philosophy”的古希腊来源语义,有很大差别。我自己的经历是,18岁的时候到香港跟随劳思光等一些当时中国文化大家学习,学习古汉语,渐渐意识到这种文化语义环境的深刻差别。

我是觉得,你在对这种差别有了深刻意识的时候,你才会抓住中国经典的精髓,掌握它的要领。我很多年来教过的研习某个领域中国经典的西方大学生不下数百了,主要是教给他们比较中西哲学阐释学方法,教授他们如何从中西两个大传统的阐释域境,理解中国经典只有在它本身文化语义环境出发,才会更接近原汁原味,才会更好实现用中国自己文化语义讲述它自己文化经典的思想,否则会先入为主,会习惯地用西方概念对中国经典意义强加硬套,那样会用西方含义扭曲中国经典中的思想。

徐芳: 您在一篇文章中说:“当前,我们面临全球性的危机和困境。这意味着个人主义价值观、意愿和行为必须发生改变……因此,儒家价值观不失为当今可选择的文化资源。” 您能否谈谈在儒学传播方面,做了哪些工作?

安乐哲:让中国在介绍自己思想传统方面讲它自己的话,保证中国经典原始文本发出自己声音,免除西方宗教和哲学构思假设的染指误读和误解中国思想,我的学术研究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中国哲学阐释学,二是中国经典的哲学性译作,三是对中国哲学文化进行深入新研究。除了这些学术研究,我常被邀请,奔赴亚洲、欧洲和北美大多数大学或国际重要学术机构做演讲。这样的情况每年都有很多次。此外还组织开班一些中国哲学阐释学的师资培训班或讲习研讨班。比如,我们有一个“尼山国际儒学与中华文化讲习班”,每年暑期举办,中外学者结伴学习,得到国家汉办和国际儒学联合会大力支持,从2011年起连续举办七年,今年准备在江苏丹阳市举办第八届。此外,我还做了28年《东西方哲学》杂志主编,还创办了至今有20余年、刊载中国问题研究新成果的《国际中国书评》。

徐芳:我注意到您在谈到儒家思想时,经常提到“一多不分”。能否对此作一个简单的解释?

安乐哲:“一多不分”这一术语,首先是唐君毅先生做中西比较哲学学术提出的。现在是我们中国哲学阐释学的经典术语。这一提法是与作为印欧思想传统主导意识的“超绝主义”和“二元主义”(我们的中文说法是“一多二元”)相对照而有的。“一多二元”的“一”是指假设宇宙有一个外在超然绝对的本体存在;“多”是由它派生出来、无数互不联系的单子个体存在的物体;“一”与“多”之间、“多”之中的单子个体之间的关系,都是二元性紧张冲突的、单线单向地支配与被支配的。与此相对照,儒家思想乃至整个中国哲学文化都是一种“一多不分观”。中国传统这个“一”,不是“一多二元”(One behind many)那个“一”。“一多不分”的“一”,不是外在超绝的“一”,而是自然宇宙万物内在联系呈现为不可分“浑然而一”的“一”。

这个“多”,不是互不联系单子个体,而是谁都与谁内在联系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不可分的“多”;任何一物本身都是一个独特关系构成形态,本身即是一个“一多不分”关系体,与本身之外任何物也是构成“一多不分”关系。很简单,父母与儿女不是单子个体各自独立关系,而是命运相连的“一多不分”关系。从家庭延伸出去,社会是如此,人类是如此。

“一多不分观”还有一个提法是“focus/field”,中文叫做“焦点/场域”,其实也是人们最熟悉的“通过森林看树木”的意思。比如说,了解一个人,不是了解这个人本身有个不变身份,而是了解他从哪里来,家庭什么样,在哪毕业,社会关系怎么样,在哪儿教书,等等。是用他和他所在环境的各种关系情况去了解他。

徐芳:中华传统文化是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文化瑰宝,近年来随着国际交流的日益增进,像我们说的“引进来与走出去”的过程中,这其中的优势是什么?阻碍有哪些?该如何扬长避短?如何才能让传播之路走得更好?在与国际学术界就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交流的时候,我们在方法等方面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安乐哲:中国政治和经济方面在短短30年时间取得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快速发展。接下来应该是文化方面相应的跟进发展,这是很自然的事。中华文化对变化中的世界文化秩序需做出自己的贡献。中华文化迄今还没有为世界十分理解,中华文化要让世界理解,要用自己的话讲它自己。儒学和中华文化对世界文化秩序中至今起到主导作用的自由个人主义意识形态而言,是可选择的另一条路。

个人主义曾在西方起到过积极作用,但是从人的经验出发,它基本概念的所谓“单子个人”是不存在的,虚构性的。如果一个人总把自己视为脱离自己环境的“单子个体”,他就变为“单子个体”了,就会给现实人始终所在关系带来矛盾、冲突,一直到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儒学和中华文化在这种问题面前,恰是有一种优势,就是它的世界观是一多不分观,总是从自然合理恰当关系出发思考。

这一点恰是克服那种虚构单子个体思维的,是一切人的经验生活,是很好理解的,是容易让人接受的。中国文化认为重要的东西,归根结底是重视恰当关系,而重视“单子个体”的个人意识形态世界文化环境却不是这么认为。这也发生在对中国经典研究中,中国学者不认为重要的地方,从重视“单子个体”价值观出发却是重要的。我是觉得在与国际学术界就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交流的时候,注重“两个阐释域境”的方法很重要。西方术语概念在“超绝主义”、“二元主义”语义环境去理解它,中国的重要思想观念在“一多不分”的语义环境去理解,在二者之间做比照阐释,会很恰当,很有效果。

徐芳:中国传统文化和国际上其他重要的传统文化一样,都是人类社会的瑰宝。您认为中国的儒学思想可能在哪些方面影响到世界主流价值观?或者说,世界主流价值观将会怎样吸收东方传统,从而进行重塑?

安乐哲:中国儒学思想所能发生影响的方面,正是它的不同于世界主流价值观的,不是假设超绝主义与二元主义的,而是从平白的人类经验出发的,注重人与人、社会与自然宇宙一切之间不可分的恰当关系的。而归根结底,是儒学思想的“人”的观念,不是“生即为人”(human being),而是“学以做人”。也是说,要从孤立“单子个体”人的认识转到“关系构成的人”认识上来。人类社会是命运共生共同的。世界主流价值观需要这种东方传统价值的参照,从而进行重塑。

徐芳:东西文化融合的一种可能路径在哪里?儒家智慧是这种融合的桥梁?而是否只有找准了差异性,才能实现中西融合?

安乐哲:我要用“东西方化”这一说法,来讲东西文化将来融合的路径。它不是不对称的“现代化实际是西化”,也不是“东方化”,而是二者健康的、契合的相容。这正是儒家“兼容并蓄”的精神,它会在今后世界文化秩序的重塑方面一直是这样一条路。朝着健康的东西化的文化融合未来去追求,认识二者之间,一个是“超绝主义”、“二元主义”,而另一个不是这种传统的这种重要的差异--是很重要的。儒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传承、革新文化,达到优秀传统的生生不已延续。在高端哲学文化是这种精神,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孝”文化中,也是这种精神。中国没有唯一真神宗教,但有以人为中心人与人之间亲近感的宗教感精神。

这种精神要融入到东西化的世界文化中去。从这一认识出发,人们才会成为自觉的东西化新文化的促进者。也是这样中国才会有讲述自己文化的话语,才会有效地与世界文化交流。这样体现的正是中国对自己文化的自信,也同时是体现优秀文化传统本身的吸纳百川博大胸怀。向其他文化学习,本来就是儒家思想的内在特性。

徐芳:可否谈谈您在北大哲学系任教授的一些感觉,您目前在中国教授中间工作生活,有哪些感受给我们分享一下。

安乐哲:北大哲学系曾是像冯友兰、张岱年、汤一介等一大批德高望重学者云集的地方,现在这一代也是一群杰出哲学家,对整个中国哲学领域而言,都是历史性领军重镇。而且这里的学生质量很齐整,一直是高智力的。我在一个这样的师生群体环境中做教学和指导研究生学习的工作,感到荣幸。

学生们反馈回来的意见和问题,有很大启发性和鼓舞力量。要说我印象最深的感受,是北大哲学系和课堂呈现的良好的人与人关系,简直如同一个乐融融的大家庭,让大家都有一种归属感。

徐芳:听说您当年在选择中国哲学这个专业以前曾经想当诗人。您认为诗人与哲学家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您主要研究儒学,能否从哲学角度谈谈中国古典诗词与西方古典诗词的不同与相似之处?

安乐哲:我的志愿曾经是做诗人,想以崭新人生经历与奇遇作为作诗灵感,这样的兴趣在我18岁的时候把我带到中国。哲学家乔治•桑塔亚娜把作诗的激情感受与宗教精神感受联系在一起。我想把这种精神相系延伸至哲学。作诗要求诗人会通各种广义人生经验内涵,化生其最大意义。诗词歌赋同精彩哲学一样,都要对“人是什么”和“人的理想要求”努力作出竭尽的表达。哲学不仅是哲学史,哲学史当然也很重要。哲学比哲学史意义更大。哲学是对人经验内涵的哲学化,是通过让人类经验得到意义升华的创新追求。

人们都熟知苏东坡瑰丽气魄的《题西林壁》,赞叹他“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怀;人需要发现一个更外在、更弘大视野,才能真正做到对人所关怀事物的开悟。而读头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则感到苏东坡确实所说的是,内心开悟是来自最全面最整体性的大视野,是融会所有不同角度之所见。这是智慧哲学。说到底,世界不存在什么最终的一定之规,仅有的只是睿智地交流沟通,由此呈现出一种从各种不同角度所能领会的情势。

徐芳:最后,我看到有些媒体称您为“西儒”,这个名字虽然只是出于幽默,但也让我想到,儒学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同的派别,您认为目前世界上是不是存在着“西儒”这样一个学术派别?您能否说说,与中国儒学研究相比,目前西方儒学研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安乐哲: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我们不如先把古代“儒家”理解为是一种多学派的“儒家”;以至日本、朝鲜、越南在很大意义上也是“儒家”文化。

当今的世界,我们正面临一个人类困境的局面,这时我们需要所有世界文化的角度。这是说,儒学要与其他文化汇通对话,成为一个正在呈现、崭新世界文化秩序的不可或缺一部分。这个崭新世界文化秩序,是要能为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以一种可持续下去方式的生活,升华出新价值与新作为。儒学必须要实现国际化。

不过还是要强调这点,儒学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传统,一个生生不已的“变通”传统,它是一种以“和而不同”为最大的追求。儒学在今天必须成为正处于变化之中的世界文化秩序的一种主要资源。

我们必须意识到,因为儒学本身即是兼容并蓄精神的,它在与其他文化相遇之中应变,而其他文化也因其而变。将来国际化的儒学必定是更博大、更具丰富涵义的儒学。我被称为“西儒”,心里是不胜开心的。我认为这是把我与这一传统联系在一起了,荣幸之至。

 



【嘉宾简介】安乐哲(Roger T. Ames),1947年生于加拿大多伦多,国际知名汉学大师,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会长、国际儒联副主席。

(感谢北大教授田辰山先生的翻译)

栏目主编:徐芳 文字编辑:徐芳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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