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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暴,他们为什么不离开?专业人士: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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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巩持平 2019-11-29 13:43
摘要:宇芽事件落幕,保持沉默并选择留下的家暴受害人仍有千万。“你为什么不离开?”人们依旧在问。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样的选择背后,是怎样的痛苦与无奈。

宇芽是知名仿妆博主。镜头前,她可以成为任何人。前一秒,笑颜如花,青春靓丽;下一秒,她成了眼珠转动的“蒙娜丽莎”,也可能是会吐舌头的“爱因斯坦”。

11月25日,第20个“国际反家庭暴力日”当天,在微博上传的视频里,宇芽“罕见”地成为自己——头发简单扎起马尾,坐在沙发一角,哭泣着,声音颤抖,昏暗灯光中,讲述半年内被前男友沱沱5次家暴的遭遇。

一时间,舆论哗然。人们聚焦宇芽一次次被家暴的细节,也讨论着她怎么这么傻,首次被家暴后为何不第一时间报警,为何不立即离开,却很少有人关心,她一次次选择留下的原因。

11月26日中午,重庆市公安局江北区分局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江北区政法部门已依法开展调查处理;重庆市妇联也表示,将协同相关部门,为当事人提供帮助服务。11月28日上午,“江北政法连线”微信公号发布消息,沱沱因故意伤害等违法行为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20天。

宇芽事件落幕,保持沉默并选择留下的家暴受害者仍有千万。“你为什么不离开?”人们依旧在问。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反家暴社会工作者黄茜说,人们质疑受害人,是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样的选择背后,是怎样的痛苦与无奈。

10月23日,宇芽发布的微博截图,表达她对“小丑”这一角色的感同身受,以及“不再沉默”的决心。


被“控制”的爱人

“我被老公打了。”电话那头,求助者万怡声音缥缈,黄茜听出了迷茫和无助,“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专门服务于被家暴者的求助热线,打电话来的大多是女性,“该怎么办”是她们询问最多的问题。她们不愿意透露个人信息,甚至发生了什么也不愿意说,黄茜得一点点问出来。

眼下情况类似。“他一直威胁说要杀了我,我该怎么搜集证据证明我被家暴了?”万怡的问题直截了当。几个月前,丈夫动过一次手,万怡眼睛被打得青肿,嘴角流血,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就医,更没有录音录像。丈夫警惕性很高,近期的威胁言论,从来只会当面说。

黄茜建议她尽快搬出原住处,再与丈夫联系时,注意留存电话录音、聊天截图等证据,“比取证更重要的,是您和孩子的人身安全。”

万怡和丈夫合伙开了家小公司,有3个孩子。“噩梦”从8年前开始,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暴力伤害,万怡数不清。前不久,丈夫开着车,万怡坐副驾驶位,言语间,两人有些不合,他突然大喊,“要死一起死”,然后狠踩油门,车子冲向路边。

家暴伤害的不只是身体。在黄茜眼里,万怡能力强,会挣钱,是事业上的女强人,但丈夫口中,她被叫做“荡妇”“妓女”,是为了挣钱不择手段的“舔狗”——“恶言恶语”的由头,却是她参与的生意场上的正常应酬。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我做错了什么?”万怡想不通。她渐渐相信丈夫的话,并且试图通过证明自己,纠正他的想法。但这是一个无底洞,她像掉进了漩涡,越陷越深,想要改变对方、拯救双方关系的愿望,把她绑在了丈夫身边。

况且,每当万怡试图逃跑,比如连续离家几天,丈夫的警告会一个接一个出现,笼罩在巨大恐惧下的她,对这些威胁性话语深信不疑——如果离开,丈夫会想方设法“弄死”她,然后“杀”她全家。

“无论是身体上、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施暴者实施攻击的主要目的就是控制受害人。”北京卫平妇女权益机构共同发起人、反家暴专家冯媛说。万怡掉进了施暴者圈套。

基于对万怡目前情绪状态的评估,黄茜建议她,接受专业的精神和心理治疗。万怡不解,真正有问题的,难道不是施暴方吗?

很多受害者都会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表现为对环境过度警觉,反复做噩梦,或突然“回”到被暴力伤害的场景中(“闪回”),以及一些类似于抑郁症的症状。心理创伤影响受害人的认知和行为,也加大了他们主动维权的难度。

“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离开他吗?”黄茜问万怡,“再看看吧,再观察一下。”

这种情况很普遍,即便被侵犯,人们还是容易对选择信任的亲密爱人抱有期待,同时,弱化自己正面临的风险。

黄茜的作用是,让他们直面现实。她告诉万怡:“您必须意识到,您和孩子所面临的风险可能致命。”


“懦弱”的母亲

万怡选择留下,还有一个原因是,她顾虑3个孩子。

孩子,是不少被家暴者重回原有家庭的理由,其中包括李淼的母亲。

宇芽上传视频后,不少有相似遭遇的人在评论中留言倾诉,我联系了其中30多位,不少表示正饱受抑郁症折磨,情绪不稳定,只有李淼愿意只言片语讲述母亲被长期家暴的故事,但被打的具体细节,因为过于痛苦,她仍然不敢回忆。

宇芽上传视频后,不少有相似遭遇的人在评论中留言倾诉。

李淼说,母亲没念过书,出身农村,前不久,为了照顾6岁的弟弟,辞掉了在幼儿园的工作;父亲高中毕业,几乎负担了全部生活开销。父亲瞧不起母亲,觉得她是小地方来的,什么都不懂,母亲也认为,自己身份卑微。

李淼记得,上初中时,父亲出去喝酒,深夜未归,她打电话告知,钥匙放在门口的垫子下面。半小时后,父亲回家,用拳头“砸”门,母亲被惊醒,跑去开门,直接被按在地上打。当时年纪小,李淼只觉得父母感情不好,容易发生争吵,父亲脾气不好,就打了。

类似的事情时常发生。“妈妈,你离婚呀!你为什么不离婚?”李淼不止一次问母亲,“还不是为了你?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母亲从未报警,被家暴的事只跟最亲近的人说过,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被打得狠了,母亲跑回外婆家,也会很快被劝回。她之前已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再离婚,在当地,会连累整个家庭的名声。

钱也是问题。几年前,母亲曾有过离婚的念头,还专门咨询了律师,却被告知,打离婚官司要5万多元,而她几乎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

打人后,父亲有时会道歉,李淼尝试过原谅。她念着父亲的好,比如,小时候,父亲爱用胡子“扎”她,后来,父亲为她种了一片紫薯地,也会为她想吃的饭菜早起准备食材。

但每次,过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再次施暴。

李淼生活的城市不大,父亲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常与人发生争执。有次,还差点打了她学校的老师。长大后,她几乎不跟父亲一起出门——李淼对那种场景感到恐惧,觉得所有人都用异样眼光看她,好像她是“魔鬼的女儿”。

李淼终于考上大学,母亲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等你上完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养我,带我走出痛苦。” 李淼很崩溃,她痛恨父亲的暴行,更埋怨母亲的懦弱,现在,让母亲幸福的压力也要一并承担。

类似李淼母亲的例子,黄茜遇到过不少,母亲一个人无力抚养子女,除了维持家庭的完整性,生存也是她们不得不考虑的因素,“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明确,成长于家暴环境,孩子身心必然会遭受巨大伤害。”黄茜说。


“不了了之”的求助

“王警官在吗?”黄茜第3次陪万怡走进警察局,“他刚出去,你们等一会。”

两个月后,万怡再次找到黄茜。她又被家暴了,这次,差点没命。

丈夫掐着她的脖子,把头使劲往床上撞,窒息的感觉让她绝望。更令人心寒的是,丈夫施暴时,公公婆婆都在客厅,直到她拼命挣脱、冲出房间,他们才上前询问,平息事端。

万怡选择报警,并决心在黄茜的帮助下,请警察开出《家庭暴力告诫书》(以下称《告诫书》)。

事实上,经过司法鉴定,若受害人损伤程度达到轻微伤级别,施暴者则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公安机关可处以最高15天的行政拘留。就法律效力而言,《告诫书》只是行政指导意见书,等同于训诫或批评,不具强制力。

“被警察抓走是挺严重的事,影响不好,还是夫妻,也不要撕破脸, 把他弄进去了,出来会报复我。”跟万怡一样,大多数受害人会选择《告诫书》,他们的目的是停止暴行,而不是惩罚施暴者。

在他们看来,警察当面宣读《告诫书》的场景有不小威慑力。并且,一纸书面记录也是他们曾被家暴的有力证据。

但眼下,想拿到《告诫书》不容易。

“男方来了吗?双方说法我都得听。”等了近2个小时,王警官终于出现了。但警察不会亲自“抓”人。万怡只能给丈夫打电话:“警察让你来一趟。”

万怡和丈夫共同进入调解室,接受调解;然后,万怡在调解协议上签字,表示不再追究丈夫责任;接着,出具《告诫书》的申请被提交上去……“你们回去等吧,所里领导批准了,我们会通知。”

和公权力机构的交涉过程中,黄茜常感到挫败和无力。之前,她问受害人,为什么不报警,得到的回答经常是,报警没用,处理结果常常“不了了之”。

受害人对公权力机构渐渐失望,不再求助。

比如,受害人报警后,警察会开出伤情鉴定委托书,并告知受害人,先去法医鉴定机构做验伤,验伤结果出来再做进一步处理,“鉴定结果只有开委托书的警察才能去拿,警察忙起来,忘了这件事,就不会再有后续处理了。”黄茜说。

除公安机关外,根据《反家庭暴力法》规定,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妇女联合会等单位也是受害人可以求助的对象。

我向一位社区居委会党支部书记了解情况。她说,接到相关报案后,警察会以“发生了家庭纠纷”为由要求居委会协助,他们将共同到居民家中,首先制止家暴,警察对施暴者提出批评,居委对施暴者进行教育,并要求施暴者口头承诺,不再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口头训诫是最普遍的处理方式,但对于受害人的保护而言,远远不够。”黄茜说,类似情况发生几次后,受害人会认为公权力机构帮不了他们,渐渐失望,不再求助。

家暴不是家务事,家暴问题的解决需要全社会织就一张保护网,救助身处困境的受害者们。

冯媛认为,社会反家暴网络的构建,要加强对公权力机构相关人员的专业培训,“要提升对家暴的认识,特别是增强识别和处理家暴的技能”

复旦大学法学院副教授陆志安也建议,更好预防和处置家暴问题,需要一种更广泛的联动机制,比如,在基层组织设立专门的帮扶机构,为家暴受害者和加害人分别提供心理疏导和有针对性的帮助。

等了几天,万怡终于拿到警方出具的《告诫书》,并以此为证据,向法院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前段时间,黄茜又接到万怡电话,说丈夫再没对她动手。但表面的风平浪静,黄茜担心,持续不了太久。

(文中黄茜、万怡、李淼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朱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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