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寻找原乡及古镇的时尚间，徽州名满天下。然盖以宏村、西递、绩溪最著。我也曾过往其间。虽说皖南风情、徽派建筑百看不厌，但若论常住，却没这等闲工夫。而友人却屡屡推介唐模值得一去，其虽类往者，然气韵别具。

行至唐模，已斜阳在山。连日晴好，天空明丽而邃远。徽州山水在眼，余晖勾勒出远山的轮廓，照彻村树掩映的黛瓦白墙；炊烟自村落升腾而起，婷婷袅袅。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匆匆扔下行囊。

出得唐模法国家庭旅馆，但见广场上，一派丰收景象。广场四边排排簸箩满装的红辣椒，烘托着满场灿然的稻谷，厚重、暖心；打着辫结的玉米棒，齐整地吊挂在竹竿上，像一长溜荡秋千的娃儿，风过处，顽皮地挤兑着，嚷嚷着，不时传出咯咯的嬉笑；山芋们像袒腹的醉汉，横斜满地，惬意地任随秋风挠痒；臃肿的南瓜们像颟顸的老头，高矮参差着蹲在阶沿上，有唠不完的农事家常；芝麻杆们宛似待产的孕妇，隑靠在墙根，似在回忆青春往事。这登场的丰收，簇拥出照壁上“唐模农民丰收节”几个大字。哦，这正是所谓的晒秋了！你一定能理解，曾是半个农民的我，在此刻的心情与流连。怎奈太阳西沉，又闻听近处有水声在召唤。遂前行。

临溪，往西乃唐模古镇，往东则山野田畴。我缘溪拾阶却山行。左侧，有一废旧宗祠，从隙开的门缝向内张望，一派荒败。唯见庭院内一柿树，铅华落尽，只剩红红的柿子压枝累累。几只白头翁边打饱嗝边蹭着喙，不知高谈阔论些什么。进得山门，见一千年古樟欹倾至溪流对岸，一只胳膊吃力地撑住山坡，它还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倒下呢！破旧的宗祠，岌岌的古樟，加之夕阳投射过来的余晖，此景此情，似有所悟，心为之沉静下来。放目前程，秋英满坡，不减春花。丛丛高粱在暮色里静穆成秋思状。

前面有人语，那是熟悉的友人身影。在烘烤山芋的摊位前，我们汇合了。这里挂着村委会的牌子，更是热闹的乡场。而此刻，还有零星的摊贩在。说“摊贩”是不确的。他们其实就是本地农民，只是将地产所有拿出来换几个钱罢了。也不怎么叫唤，见游人就近，则用牛一般的眼睛柔顺你一下，那不是商贩的目光。有一农夫掮着铧犁牵着黄牛从斜对里经过。暮色四合。

“该是开饭的时候了。”不知谁提醒着。旅途都有些劳顿，几杯村醪后，微醺。想想未曾到得的广场往西的唐模古镇，酒兴助力游兴。街衢流畅地顺坡而下，坡极缓，不费脚力。游人稀少，夜显得空灵。灯火并不彻照，这昏昏灯火将古镇的韵味渲染得恰到好处。夜市寥落，无弦歌呕哑，更无商女煽情，唯淙淙溪流绕着从容的脚步声。偶有草狗蹲于门首，睃着司空见惯的眼睛：我阅人多矣！懒得理你。背后传来上排门板的声响。哦，古镇人依然传承着农耕社会早睡的习惯。我们折返吧！

下榻处是三合院，也许是当年的主人故意留空东侧，以迎朝日，以承望月。正是农历十七，枯坐于院内，漫看圆月攀上远处的树影，越过墙垣照在马头墙上。微寒。因住底楼，十月的蟋蟀已在床下矜鸣。月光斜入户牖，就是没有犬吠。

第二天朝日初生，我便徜徉在这不再陌生的地方。经一夜净化，溪流明澈，卵石可数。一群鸭子嘎嘎着扑向溪水，唤醒街市。一个老妇蹒跚到溪边洗刷被服，杵声砰然。水桥两边杂然着几茎芦粟、挂果的枸杞、一高一矮的向日葵。一农妇跳着木桶，到水桥上汲水，我的目光跟随她上坡。那里有一畦畦的红萝卜、青菜，还有刚破土针芒般的麦苗。一派翠绿，无限生机。一股烟火味飘来，靠河滩的朴树下，一老头正用蒲扇刮扇着炉子。公鸡啼了，也许它们睡过了头，忘了司晨，所以特别来劲。或许早啼过，是我睡得死，没听见。唐模醒了！店家卸排门板的啪啪声，鸡鸭的互唤声，熟人相见的依依语声，汇成祥和的喁喁市声。肉铺、鱼庄、茶馆、菜市，买卖进行着，人不多，井然熙然。

赶早市的人匆匆的，载着学生上学的助动车匆匆的；牵着牛耕种的人悠悠的，原野里出卯时工秋播的人悠悠的。那朝日同样是悠悠的注视着烟火人家、苍苍烝民。木质的店招牌横竖错落，厚重朴雅；马头墙上的爬山虎叶瓣玫瑰色初呈，雨水流经处，灰色痕迹氤氲，使人联想起什么是历史；门扇上的春联，抑或漫漶，抑或被风雨吹损，但谁也不经意，人们都忙着各自的营生呢！    

离开唐模时，我看见村口的山坡上，一对老夫妇在用铁鎝翻山芋。不时会撑着铁鎝把站直身子瞭望，他们也在看远天、山树、村庄吗？

汽车起步的当儿，我在心里打问：走遍江南诸多山村、古镇，我为何独钟唐模呢？那不仅是因为宁静、古朴，更在于它的人间烟火味。友人说有独特的韵味，盖是也。是的，我还会常来的——唐模，不为别的，就为这——人间烟火味。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