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条船首尾相接、浩浩荡荡地驰骋于波涛之上，为首的那条柴油机拖轮鸣着震耳的汽笛，打出雪白的浪花，带着一支船队一路划过水面——这就是内河船队。或像蚂蚁匍匐而行，或似蛟龙乘风破浪，它似乎有点特立独行，又有点孤立无援。那么，作为船工有着怎样的人生体验和观察？有没有一种人在江湖，游走四方的超逸之感？

小时候每逢过年都要到曹家渡亲戚家去拜年，总要趁机溜到三官塘桥苏州河边去看船。那时的苏州河上跑的都是木船，好像有一半是大粪船。常常见到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工穿着救身衣，在船上走动。那救身衣前后凸起两块硬物，很像那时候电影里的炸药包。船工们在船上走动，手上拿着长长的竹篙，他们撑开可能与自己的船发生碰撞的来往船只，以确保航行通达。有时，两船相距太近，或两船靠近速度过快，眼看就要碰撞，船工们就会迅捷地拿起一个硕大的软性球体，垫在两船相碰的接触点上，以免船体受损。船工们保护自己的船，像母鸡保护自己的幼雏。

岁月流转，世事沧桑。后来我也到了船上工作。不是苏州河上的木质船，是市郊农场的水泥运输船。农场地处南郊奉贤，有职工两万多人，整个农场所需的建筑材料全都由运输站的船只提供运输，我们经年累月奔波于宜兴、湖州、海盐、上海港和农场各连队之间，把一船船的水泥、黄沙、石子、原木、砖头等大宗物资从外面源源不断运进来，尔后它们又变成一排排楼房，一条条道路。农场也就在建设者的辛勤劳动中日趋壮大。

船行江河，会遇到许多不测事件。小河道里波澜不惊，但水道狭窄，水底下乱石丛生，掌舵者稍有不慎船底就会触礁，酿成事故。黄浦江上水大江阔，通行无阻，但有时风急浪高，巨浪常常把船儿高高顶起又狠狠摔下，远远望去，船队宛若十几条落水的小狗，“手”挽“手"地挣扎着，任风浪摆布，真有命悬一线之惊险。

打开记忆的闸门，惊心动魄的往事依稀在眼前。船队是在滔天恶浪、狂风骤雨中与岁月同行。在一个大雨滂霈的午后，船队在穿越一座小小石拱桥的时候，由于有一条船的掌舵者把握不够精确，致使船体撞上水下桥墩，船蓬又被桥体掀掉，又导致后面的船接连撞上桥墩和浅滩，有几条船的船体进水，整支船队被迫放弃航行。船被拖至修理厂修理了几个星期，农场事业受损自不必说，整个团队的士气也备受打击。

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局外人对行船的严重误解，仿佛遇到棘手的问题就随它去，该咋咋地，你不处置，它自然会好。以我多年的船上经验判定，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人们看到的“直”，是船员精心操作的结果。在任何一个环节，不作为与乱作为都将面临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一个工厂倒闭了，一定是没有经营好；一段友情消失了，一定是没有维护好；一支船队撞上了桥墩，一定是没有操作好。自作聪明与装傻充愣均于事无补，这个世界上真没有多少侥幸和例外。

1976年，多事之秋，阴霾密布，船队事国家事，事事磨难。有几次船行江河，收音机里传出令人悲痛的消息，铁血男儿都禁不住泪如泉涌。那个时候，年轻的心已经学会和国家共悲欢。

让思绪继续停留在这个特殊的年份。真是祸不单行，船队在遭遇撞击事故后又遇莫名其妙碰上了火灾。一个繁星满天的夜里，船泊奉贤县城的南桥镇，船员们看过电影之后都已回到船上入睡。时至子夜，一船员醒来，忽见火光冲天，整个船蓬已经着燃，正一片一片往下掉燃烧着的残件。幸好发现及时，人员纷纷冲出船舱。可是这半夜时分，水上之舟，火苗从何而来？真是奇事。船行江河，需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太杂。

我们风餐露宿、昼夜穿行在水上。水是大地，船是家园。我们走过的水道无数，我们穿过的桥洞迥异。忆及往事，最感慨的是无论遇到何种挑战、困难和风险，出发之后最终将一支船队安全地带回来，长久地运行在江河之上，才是硬道理。由一支船队推及一个国家，其理亦同。

船行江河之上，从船舱的小小窗户口望出去，外面的景色在移动和变幻。从暮色霭霭到晨曦初露，从春光澹宕到漫雪飞舞，清冽的河水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声响。如果说窗外移动的景象可以汇成那个时代的一部纪录片，那么，奔腾的流水发出的声响就是绝佳的配乐了。

放眼四周，我们用迷惑和懵懂的眼神观察世界。我们见证了草木菸败与满目芊绵；黑云压城，浊浪滔滔与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刹那鸦雀无声，万马齐喑，社稷忧患与訇然一声巨响，四海晏清，江山共振。

俱往矣。几十年倏忽而逝，转眼与水上生涯暌违了半个人生，多少感慨仍充盈胸间，船行江河那劈波斩浪、无所畏惧的昂扬姿态深刻于记忆之中，永远挥之不去。

船行江河，勇气、豪情、恪尽职守一个也不能少。

应当向共和国所有水道上看似超逸自如实则辛劳万分的掌舵者、协同者和守卫者致敬。

我曾经是他们的同行。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