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李英茗觉得，这句话远远不能概括自己对楼下噪音的反击。

“我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家住杭州市文三西路明月公寓的李英茗坦言，她针对楼下的老年活动室开“震楼器”，“是我家听到的声音最大。”　　

在淘宝上搜索“震楼神器”，店家颇多，打着“防楼上下噪音”“反击神器”等口号，价格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销量最高的商家月销逾两千，发货地在广东东莞，买家评价已近两万，充斥着对邻居吵闹的吐槽。当一位买家评价效果有限时，掌柜回复：“开一周通宵，不管楼上住着是人是神都会奔（崩）溃的。”

不过，在楼下崩溃之前，李英茗已濒临甭溃。　　　　

所谓“神器”，是否真正能解决邻里之间矛盾，从她的漫长经历中找不到正解。

硝烟难息

3月13日星期三，晚上10点多，李英茗第一次按下家里震楼器的遥控开关。“通通通”声不断砸向楼下，持续了半小时。

此前，她冲到老年活动室，与正在打麻将的老人们对骂。愤怒之下，她还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震楼器，是李英茗两年前就买好的。

文新街道金乐社区负责综治的陈洁，对2017年的调解记忆犹新。她无奈地说：“今年的矛盾更激化了。”

只有3栋楼的老旧小区，破天荒地迎来了一波波记者。面对问询，矛盾双方都大吐苦水，至今没有退让的表态。　

建于1996年的明月公寓，老年活动室由原先的车库改建而成，老年人在此打麻将、打牌、聊天、下棋，位置正对楼上业主李英茗家一间卧室。

    老年活动室的位置正对楼上业主家卧室。

“扰民扰得这么理直气壮的，真没见过。”李英茗说，那天之后，她又开了两次震楼器。由于噪声波及同层邻居，在邻居们投诉之下，她关掉了震楼器。

但她不想停止反击。她把从网上下载的音频用音响播放，将音响贴近楼板，噪声悬在活动室上空。“这种音频文件在网上很多，并不是什么高频叫声，但确实不那么悦耳。”她平静地说。

对峙期间一天中午，李英茗甚至专门从单位回家打开音响。仅单程车程，达1小时。　　

老年居民陈冲对音响的恨意从牙缝中挤出，“我们恨那个音频！”老年居民金宏出具了血压、心率检测图，以证明音响噪音对其健康的破坏力。活动室里一位抱着泰迪犬的短发阿姨，情绪激动地驳斥李英茗仅开3次震楼器的说法，“30次都不止！”　　

老年人的反击，用李英茗的话形容，简直是“神来之笔”。

3月25日，李英茗惊诧发现老年活动室门前立起一块小纸牌，写着黑字“恶人之位”。牌位前，如同祭祀一般放着水果，插着三根香，晚上还点起了蜡烛。

明月公寓老年活动室前的“恶人之位”。 

上届业委会委员、78岁的周老伯路过活动室门口，留意到了“恶人之位”。他一番询问，才晓得这出自活动室里老年人之手，“我跟他们说赶紧收掉！”　

“当时快清明了，一般人想得出这种损招吗？”李英茗被牌位气得手抖，整夜未眠。次日中午，她以《西湖区明月公寓业委会非法棋牌室扰民，并立牌位威胁恐吓业主》为题，在杭州本地论坛发帖。　　

究竟是谁做了这块纸牌位？李英茗为找出放牌位的人，在自家阳台花盆上放置了摄像头，但无果。　

“老人们实在忍无可忍，你一句我一句才有这个东西。”小区业主兼任保安的金宏认为牌子上并未写明住户名字，是李英茗本人在对号入座。　　

也曾在老年活动室打麻将的业委会主任金林栗，否认自己参与纸牌位制作。她说，当李英茗为牌位一事报警后，社区民警赵振祥让她处理，“我告诉保安，直接拿掉。大家出过气就算了”。　

金林栗的态度是：“这种事过去就让它过去。老年人出气情有可原。你原谅人家，不好总是报警。”

李英茗无法接受的是：冲突双方早在2017年10月25日就已签好《人民调解协议书》，协议“活动室白天一律开放，周五晚可开放”，但从今年3月起，一些老年人频繁在非周五的夜晚活动，噪音让睡眠质量本就不佳的她很是头疼。　

一纸协议

2017年10月26日至2019年2月2日，明月公寓维持了465天的平静，原因正是那一纸协议。

李英茗认为，2017年10月25日的协议书，是她用锤子敲出来的。

当年10月“非周五、非周六”的一天晚上，老年人又在活动室打麻将，李英茗气愤拿出工具箱里的锤子，用力敲击自家地板。她不惜把木地板敲出一个洞。

“既然他们不遵守约定，那我是不是白天也可以敲？”后来，她在白天也用锤子敲了半小时。

她所说的“约定”，要追溯到2015年的最早一次调解。

自2015年，李英茗开始投诉老年活动室扰民。社区调解之下，明月公寓时任业委会主任王康在当年7月手写了《明月公寓老年活动中心规章制度》，规定开放时间为周一至周四和周日，周五周六晚开放，不超过晚上11:30，结束后不在活动室吃夜宵、喝酒。

这份手写的规章制度，曾被贴在活动室墙上，而今，早已消失。　　

2016年，李英茗曾草拟一份赞助协议——她想自掏腰包，赞助老年活动室搬迁至车库另一处。但那一处的楼上住户不愿意，只得作罢。她理解那户人家的拒绝，“毕竟我自己都这么痛苦……”　　

编号为（2017）杭西文金人调字第2号的《人民调解协议书》对于当时的争议表述为：因活动室打牌声音比较大，导致业主李英茗无法忍受，双方对活动时间存在争议，现社区介入协调。　　

陈洁感慨：“为了能让双方坐下，费了很大劲，前后协调了一个月。”　　

在李英茗的要求下，调解当天，律师、警调中心的调解员全部到场。自此，明月公寓老年活动室的晚间开放时间从周五周六两天改为周五一天。　　

针对这纸协议，金林栗曾向小区的老年人解释：“她儿子要考高中，大家让一天，等高中考完，恢复到两个晚上。”　　

但这个解释，李英茗毫不认帐——“我从来没有提过儿子的事。”

今年2月3日，大年廿九，陈冲、金宏等4位老人到活动室玩麻将，而李英茗一家并未回老家。将近晚上9点，李英茗决定去说一说，“虽然是除夕前一天，但不是周五，我觉得这个口子不能开，何况他们本来就想在节假日开放”。　

按照李英茗的说法，她刚讲了一句“今天好像不是周五”，就被一位老人破口大骂“疯婆”。而陈冲和金宏辩称，是李英茗进屋后不由分说辱骂“老不死”，才会被回骂。李英茗选择报警，在警察出警之后，牌局散场。　

冲突再起。

3月9日，身为业委会管理小组成员的陈冲打电话给李英茗的丈夫，谈活动室搬迁事宜。他们的预备选址，是明月公寓进门处的自行车棚。“矛盾存在这么久，能搬掉最好。”陈洁收到方案后，实地看过却发现，该选址是违章建筑。　

3月19日，李英茗提出将活动室搬迁到邻近的五联东苑小区，由她补每月房租差价，但遭拒绝。“她说出钱，能出多久？”金宏对方案可行性充满怀疑。　

循环往复

“这真是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李英茗自嘲。对她的采访，从早上9点一直持续到下午2点。

李英茗觉得自己和前些天奔驰维权女车主很像，“开震楼器，我知道不对。要是有办法，这么丢人的事我会做吗？读了那么多年书，要靠这样的方式维权，是我的耻辱。”　

所谓“震楼器”，原是工业上用于筛分的设备。搜索既有报道，各地居民购买震楼器“以牙还牙”的故事并不稀奇。在淘宝里，多达4万人次，想用“神器”换回平静。

购置原因，人各有异：楼上的孩子接近凌晨还在房间蹦跳；邻居经常半夜吵架、打架、摔东西；楼上住户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邻居养了两条大狗，跑闹不停……

有的购买者把震楼器誉为“救星”——“我住了四年，他折腾了四年，上去好说歹说没效果，还觉得我小题大做，那就来尝尝震楼器的滋味吧。”

有位用户买了两台震楼器，分别放在两间卧室，楼上一吵就双器齐开，还建议其他买家“主卧一定要放一台”。

不少使用者都明白，用震楼器是互相伤害。月销量超过2000台震楼器的广东店家坦率告诉记者：“反击用的，自家本来就有影响。”　　

在该店家的商品详情页面，小号字的“郑重提示”写着：“本神器只适用于楼上太吵且多次劝说无效，并且报警无法解决的情况下使用……”　　

旧怨未解，又添新仇，循环往复，何时能休？　

不过，明月公寓并不从来就是这般剑拔弩张。　

2013年，李英茗买房搬来，彼时老年活动室的声响并未造成多少困扰。偶然听见吵闹，她就去找时任业委会主任的老周，让他帮忙沟通。

直到2015年，明月公寓新一届业委会上任，李英茗觉得吵闹变得常态化。因为楼下拖椅子声音太响，她和丈夫甚至给活动室的椅子腿黏了垫子。

“2017年签了协议之后，他们偶尔晚上在活动室吃饭、喝酒我也不去说的。”李英茗认为自己已经让步。

今年3月16日晚，她用手机APP检测了卧室的噪音分贝，显示68.6db。根据《城市区域环境噪声标准》，以居住为主的区域，环境噪声标准值为昼间55db、夜间45db。        

李英茗出示的噪音分贝截屏。

“她买房子的时候没考虑吗？”金宏问。

类似言语，李英茗也从王康口中听过，“我因为活动室噪音去找他，他就回我一句：谁让你买东边的房子？”　　

她认为，自己已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银龄生活

活动室的老年人，无一例外地认为自己才是“退无可退”，也无一例外强调了“先来后到”。

“以前老年人来活动室没有时间限制，为了让她，从7个晚上改成2个晚上，从2个晚上改成1个晚上。不能总是她一步一步进，老年人一步步后退，退到后来没路了。”金林栗11年前搬到明月公寓时，老年活动室已经存在，“以前，这家的租户从没投诉噪音问题。”

明月公寓老年活动室兼具业委会办公室的功能，老年人偶尔会在活动室聚餐。“我们小区规模小，老年活动室就是让大家休息一下。”一位老人说。　　　

从小区大门走到第三栋居民楼后的围墙边，1分钟足矣。在这个小区，似乎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以做活动室的场地，而退休老人正在变多。　

活动室里放着两台自动麻将机，还有象棋、五子棋、扑克等，木架上堆放着两排书籍，墙上的毛泽东画像旁贴着两幅“关爱老人”的海报。　

在陈洁看来，各小区老年活动室都差不多，基本配置就是麻将桌或乒乓球桌，“明月公寓的老年活动室太小，乒乓球桌都放不下”。

金乐社区在活动室开办时，还给了一笔经费用于装修和购买空调。　　

社区每年组织一次周边游，带着老年人去过桐庐、建德等地。金宏和陈冲喜欢旅游，今年五一，包括金宏和陈冲在内的6位老人一起去台湾玩；74岁的金林栗则爱好长跑，十几年里，早上4点半出门，7点多运动归来。

“老年人很苦的，有人白天照顾小孩、烧饭，只有晚上来玩。”活动室晚间开放，金林栗认为这是部分老年人的正当需求。

李英茗在2017年写给社区的建议信中，把矛盾总结为“物质生活丰富后，文体娱乐需求和现有设施不匹配的矛盾”，并希望相关部门能引导健康的养老方式，建设合适的文体中心。　

“老年人最后的幸福，这点权利都不给么？”68岁的王老伯强调，“老有所为，老有所乐，打麻将还能防老年痴呆！”

小区内，本就有不少空间涉及公共利益，倘若每个人都伸张个体权利，那么个体权利的边界在哪里？ 　 　　

噪音风波虽小，但面对现有困局，一位社区工作人员摇摇头，“这个狄仁杰，谁都做不好”。

谁来道歉
    

站位不同，对于是否公平的观感也不尽相同。

一直跟进此事的陈洁，如同复读机一般能背诵出双方陈述。她摊手苦笑，“发展到现在，双方心里都清楚自己是故意的，一定是双方都有错”。　　

3月18日，陈洁接到李英茗的电话，反映老年人违反协议，陈洁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去协调。3月19日早上8点40分，她出现在活动室，却录下了从李英茗家传来的音响噪音，“当时老年人情绪都很差，完全没法沟通”。　　

3月28日，李英茗在论坛发帖的第三天，社区和派出所再次组织调解，在杭州被评为“金牌和事佬”的文新派出所俞玉君警官也参与其中。不过，这场李英茗夫妻向单位告假来参加的调解，最终不欢而散。　　

陈洁再三强调，调解的前提是双方都愿意谈。而今，双方只要坐在一起就会炸。

3月29日单方调解时，金林栗允诺，今后老年活动室晚上不打麻将。同时，她要求李英茗为网帖中的不实内容和辱骂表述道歉。“我扑心扑肝地为小区做事，业委会收益多出来的钱给业主发油、超市卡，到今年年底换届，还能给下一届业委会留5万元。”她哽咽了3次。　　　　　　

4月22日下午2点，4位老年人在明月公寓老年活动室里打扑克牌。

对于老年人会不会为纸牌位、违背协议而道歉的提问，金林栗提高了声调，“年纪轻的大度一点嘛。她向我们道歉了，我也会说过去老年人有些地方过分了，代表老年人向她道歉。”　　

“我道歉就等于应该让他们违背协议地玩。”李英茗和丈夫不答应。

清明之后，自认是“困兽”的李英茗，改为要求取缔小区老年活动室。　　

对比过年时全家人去灵隐寺拍的照片，李英茗的脸颊明显凹陷，“如果和之前一样说好他们遵守协议，但过一阵子又违背，违背成本那么低，我受不了……”　　

4月11日，文新街道办事处牵头杭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西湖分局、西湖区城市管理局、文新执法中队协调，没有结果。　　

李英茗想去法院起诉，但是，“就算打赢官司又怎样？法院也不可能天天晚上来执行”。

“闹到现在的地步，吃亏最大的还是她自己。”金乐社区党委副书记丁琳觉得李英茗为人板正，“社区的一些事情就是要软和着做。”　　

李英茗在家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的侧脸被朋友认出，朋友们觉得她太跌份，可她说，“我就是想看看这样的相持能有多久？”　

邻里不睦，除了直接导致管理成本大大增加，更糟的是，还波及自身利益。　

4月21日晚上8点，金宏、陈冲等几位老人坐在活动室里，谈论着关于这次风波的忧虑——明月公寓的房价会不会收到影响？　

毕竟，李英茗和活动室的老年人不约而同，都说想要“安居乐业”。

（文中李英茗、金林栗、金宏、陈冲、王康为化名）